肖恩知道事情已经容不得再拖了，他已经在袭击中开始重伤或死亡，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他的“秘密”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的。他得做点什么——既然父亲要继续龟缩，那就轮到他肖恩做点实事了——找到塞斯，展开正面交涉。一如既往，他没有带上任何保镖。现在他开车行驰在布鲁克林熙熙攘攘的街头，心不在焉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个个从着装和精神状态上完全与曼哈顿人没太大区别的过往行人，打了个哈欠。
哈德威先生居然不在家，这令肖恩感到有些好奇，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先生是爱屋及乌到不离家门两米的。或许是家族里出什么事了，也许是开会一类的，他试着猜了几个答案，但很快就丧失了兴趣——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解决。
所以现在他驱车行驶在车水马龙之间，为塞斯所在的地点而苦恼。
斯特拉斯·塞斯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他手下的混混们几乎遍布整个纽约，但其他人根本无从得知他的大本营所在，班纳家族曾经多次遣人刺探，却都无功而返。就连有些黑帮干部奉命与斯特拉斯本人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也是被人蒙了眼带上一辆车，等到重见光明却已经是坐在那家伙对面了，走了的时候也是如法炮制。
“混蛋，到底在哪儿呢？”
当这句牢骚从他嘴里嘟囔出来的时候，正好从昨天那个被他撞进橱窗的服装店“Luke&Look”门前飞驰而过，因此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身穿抢来般明显不合身的休闲装、金发赤瞳的异常俊秀的青年正面对维修中的店铺轻轻蹙眉，并自言自语道：“这家店怎么成这样了？嗯？我那套漂亮的白礼服不知道还在不在……”
同时，在肖恩刚刚经过的那个十字路口，一辆在路边停驻已久的黑色别克车发出了发动机的嘶鸣，“就是那辆吧？”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把手耷拉到车窗外弹了弹香烟，烟灰纷纷扬扬地飘落四散，融化在马路上云雾般升腾鼓动的烟尘间。他身旁的同伴很快地扫了一眼手上的纸条，点点头，“嗯。”
车转上了大路，消失在车流中。
肖恩慢慢感到自己在浪费时间，像这样漫城驱车显然不可能找到塞斯的老巢，因此他决定采用一种更加直接和简单的方式。他又开过了几个红绿灯，在路边找了个难得的车位，十分娴熟地一次停稳，紧接着就从车里跳出来，锁了车，走进一条近旁的小巷。
典型的纽约冬季小巷，深暖色调的暗影从两旁消防梯攀满的楼面洒落，几个井盖自孔间徐徐升腾着热气，像几只不厌其烦的老烟斗，那烟雾吞吞吐吐地上升、散开，但上升不了不远就立刻被凛冽的穿堂风吹得支离破碎；浑身漆黑的野猫急促地横穿而过，紧接着就消失在成堆的垃圾桶中，它们是被迷信所害苦的生灵们，为了躲避人人喊打的四面楚歌，不得不昼伏夜出，在白天出没也仅仅是在这些小巷子里，散发着落魄的臭气，瞪大警觉的眼睛，追逐着同样苟活于这种环境的老鼠……
而这种巷子里，总会有一种人类千古以来的伟大传统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抢劫。
当然，肖恩并不是来等着被抢的，他只是来碰碰运气，看这条纽约出了名的“抢劫巷”里会不会恰巧有塞斯的混混们积极参与。
“……求求你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存折已经……”
“闭嘴！赶紧把身上的钱一分不落地交出来！我看见你去银行取了钱！”
“我求求你……”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错，只不过前面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仁兄运气不太好就是了。
一边撇撇嘴心想着，肖恩一边走上前去，顺手有意无意地摸了一把大衣兜里的手枪——抢劫的这位还不知道是不是塞斯的人，而且多半会殃及他，因此做些防范总是万无一失的。
“嗨！打扰一下，请问这位，你是塞斯的人吗？”
“啊？你脑子有毛病吧？塞斯是什么玩意？不想受伤就滚……”
“砰！”
枪声炸响的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只有肖恩的脸上依然跳动着那漫不经心的笑，“那就，请你滚吧，否则下一枪就往下偏一英寸了。”抢劫者面无人色地颤抖着，牙齿开始激烈地交战，他刹那前被呼啸的子弹犁过的光头顶上布满了汗珠。然后下一秒他扔下刀，嚎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肖恩叹了口气——这本不是他的习惯，只是和杰斯呆的一久，就近朱者赤了。虽然开始叹气了，但他乐观的天性依然未改，随手把枪塞回大衣内兜，转身就准备继续投入搜索工作。这时，身后那个被抢劫的人叫住了他，感激的语气中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颤音：“谢谢你！年轻的先生。”客气礼貌的用语令肖恩无法敷衍了事，他再怎么说也是从小受尽上流社会的熏陶，于是闻声便停下来，转回身冲那个男人一笑：“没什么，小事一桩。”
男人配合着微笑，边整理衣服边口气抱怨地说道：“我还以为在纽约这样的地方，这种小强盗会少得多呢。”
看来这个人是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有多乱，虽然纽约表面上像是几个大势力拼成的纹理平滑的拼图，而事实上却着实也是个鱼龙混杂之处。肖恩这样想着，顺口就问了出来：“那你以前是在哪里生活呢？”对方的回答倒令他略一扬眉，“芝加哥，”男人干脆地说，看来已经镇定了下来，连表情都变得淡淡的，“倒也是个挺危险的地方啊。”
“嗯。”稍微寒暄了几句，肖恩觉得该告别了，“请原谅，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然而对方又叫住了他，“啊，抱歉，再耽误您一点时间好吗？请问这里是伯奈特家族的地盘吧？”
嗯？肖恩心里猛地一跳，在这场谈话里突然蹦出来伯奈特这个姓氏，令他深感意外，“啊……没错，是的。”语气一下子就迟疑了起来，他终于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男人：身材瘦削，身高倒比自己高一些，一身还算齐整的西服，以及一张庸庸碌碌的脸。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随口就问出如此不寻常的话题，这样一个平庸得还无特点的人？
“啊，谢谢，谢谢。”男人又一次绽放出笑意，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小，抬头纹深得像条条沟壑，“那请您忙去吧，顺便再次谢谢您救了我一命。”
“唔……没，什么。”
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最近神经一直在绷着，恐怕对身边的一切警觉过头了。直到上车，肖恩才算有些释怀——估计帮派纠纷之类的话题，普通百姓平常也就会这样提起的吧。
………………
他坐在高楼之顶，背靠着保障安全用的铁栏杆，双腿垂在楼外，任脚下流过高空愈发凛冽的冷风，金色的短发在风中像一团波浪间飘摇的海葵，“失败了，”轻声自言自语着，他俊朗的面容上慢慢泛起一丝无奈，“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这下只好另找办法除掉那两个侦探了。”呼啸掠过的风将他的话音绞得支离破碎，但那声音却依然在心底响起，优雅而富有磁性，令他有些心烦意乱，却又无比安心。
“不过那两个人其实很可怜的。”自言自语。
“嗯，对啊，他们原本是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却被卷进来了。但是没办法啊，我必须这么做，不是吗？”又是自言自语。
“啊哈，这话说的太对了，总会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的。”自言自语。
“是。现在反正我的夙愿也完成了，那么……”他站了起来，坚定又空茫的眼神凝视着空无一物的远方，“……现在就把你的事办好吧。”
“对啊对啊，原本，就是这么说好的嘛。”自言自语。
“不过首先还是要先去见一下怀特小姐，向她道谢才行。”又是自言自语。
“当然要道谢，为这条生命也要道谢啊。”
“莎丽·怀特小姐，谢谢你赐予我新的生命……这样说就行了吧？”又是，自言自语。
………………
当那个神秘的青年带着太阳般灿烂的笑意负手向他们走来，两位侦探都瞪大了眼睛，四道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目光聚集在青年身上，而后者坦然受之。来到两人面前，他那过分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带着无比的满足的开心，声音轻快：“啊，难道我刚刚阴差阳错地救了你们？那可真是太美妙了不是吗？嗯?”
面对这匪夷所思的场景，即使是能言善道且随时可以视气氛如无物的拉克·雷也一时语塞，青年金色耀眼的短发飘扬在带着潮气的寒风中，身上的白礼服点点滴滴溅着血色，片刻前踩在脚下的别克车颤巍巍地停在身后，汽油在地上慢慢晕开一个黑色的水洼，难以分辨的车头外扭曲着防撞杆，团团白烟化为薄暮暝暝，氤氲飞散。静谧的别墅区像一湾山谷深处的深潭，沉默而冰冷、幽深而诡谲，柏油马路两旁一个人都没有，一辆车也没有，每家每户门窗紧闭，仿佛置身于古老阴沉的鬼村。
诡异的气氛弥漫在彷徨的雾气中，码头上，哈得孙河时而慵懒时而烦躁的潮声若隐若现地吞吐着，愈发衬托出此时的死寂。
“好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青年笑着道别，优雅地一转身，飘然而去。两位侦探只能近乎唯唯诺诺地道谢，注视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雾中。
相觑，两人从对方眼中都只能读出不可思议。
“那……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找‘TIA’的人？”首先说话的是拉克。
莫里斯沉吟了一下，答非所问：“刚才那个人，绝对有问题。”
“废话，我也看得出来，再说了……那车里的人怎么办？”
“嗯？”莫里斯这才想起来那辆车里还有两具凄惨的尸体，转念至此，他边从兜里掏出一双白手套，边向那两面目全非的轿车走去。无论如何，在大致搞清楚两件事没有联系之前，他是无法安心的，这两个人究竟因什么而死还无从得知，可能是因为车祸，也有可能是被那个青年杀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会麻烦很多。那个青年的身份也令他十分疑惑，毕竟他曾站在高速行驶的轿车上、经历了一场如此严重的车祸却竟然毫发无伤，这样的身手已经远远超出普通人了。
来到车旁，莫里斯从破碎的车窗伸进手去，从里面打开了已经变形得卡住的车门，并完全看到了车里的情境。那一刻他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同时在填满心中的，是痛彻心扉的后悔。他迅速直起腰，“我们这不该把他放走，拉克，”语气低沉得可怕，“那家伙，绝对有问题，而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该死的杀人凶手优哉游哉地走远。”拉克就在他身后，闻言则保持了缄默——车里的两个人，身体和脸受到车祸的冲击，面目全非，但他们喉咙上穿透的血洞，可不是区区车祸所能造成的。
“我的老天，这是怎么回事？”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莫里斯仍然无法回忆起的口音传来，他们循声望去，看到那两个TIA的探员向这边跑来，他们的新车停在不远处。拉克露出笑容：“先生们，你们好。”
莫里斯站在原地并无表示，眯起眼打量着两个探员，然后，不知是那两双眼睛的目光闪露了破绽，还是他们咬牙切齿的嘴脸出卖了意图，总之，敏锐的侦探察觉到了其中的诡异。“等等，拉克！”他出手很快，一把拽住了正要迎上去的搭档，“有点不对劲。”拉克措不及防，被拉了个趔趄，立马冲到了嘴边的一句埋怨却被莫里斯的脸色堵了回去。就在这时，停在远处的那辆车上，又一个人钻了出来，冲两个已经到了他们面前的“探员”大喊了一声，话一出口就顿时令两位侦探变了脸色——
德语！
“德国人！跑！”拉克反应快，瞬间转身就跑，还不忘拉上莫里斯。
然而已经晚了，不等莫里斯反应过来，一名“探员”便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手臂，口中喷着那带着口音的英语，冰冷而杀气腾腾:“别动！”拉克咋舌，半转回身，右手伸入怀中要拿枪，而另一名“探员”却已经用一把手枪死死地对准了他，“不许动！”
拉克僵住，兔起鹘落的工夫，那个德国人两步上前，掏出手铐熟练地将他双手拷在背后。莫里斯也遭受了同样的对待，这下两人彻底丧失了机会。绑架者们没有浪费时间，一步功成，立刻把两人转而押向远处等待的车。拉克试着挣扎，却换回几记枪托，只得忍着痛任其摆布。
那辆报废的车在他们身后，载着两具形态可怖的尸体，停在原地冒着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