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女人感到不可理喻。她由衷地感到愤怒,正如一个虔诚的教徒会对一个渎神者反感生怒,她提高了颤抖的声音,“你,你凭什么否定我?否定我的信仰,令你……令你这么开心吗?”
就在几分钟前,她站在这里,轻声自言自语、抱怨着生命,而在她说出要轻生的时候,这个男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嘲讽了她。她激动地反驳,甚至激动之下、将自己悲哀的命运全盘托出,而对方却依然这样嘲笑着她。
“哦,不不不,”那个可恶的男人斜倚在剧院大开的一扇窗边,半个身子缩在阴影中,还挂着幌子般的笑容,每个细节都使他的只言片语无一不显得戏谑,“我不否定你的信仰,明白吗?但我可以嘲笑它不是么?事实上,你的信仰的确十分可笑,我不得不说啊。”闻言,她怔住了,片刻的呆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蓬勃爆裂的愤怒与屈辱感,她直冲了上去,用力揪住了那个男人的衣领:“你!你凭什么嘲笑我的信仰?你凭什么……”当她的手上传来潮湿而温热的触感、血腥的空气被她的喘息嗅入鼻中的时候,她不禁“啊”地一声尖叫,刚攥紧男人衣领的手立刻松开了。
借着这一瞬间的停顿和剧院泛金的灯光,她看向双手的瞳孔骤然收缩——血,带着体温的鲜血在她苍白的手上晕开,在手指、掌心绽放出朵朵赤色的花,发冷地滑过皮肤,轻轻滴落。“呀!”而当她慢慢将目光抬起,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忍不住又一次脱口惊叫。
这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或许连英俊都不足以赞誉他的美,然而那半身触目惊心的血迹则令他看上去无比衰弱可怖,他白色的礼服被血浸染,竟如玫瑰披雪,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原本的色彩;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拂在身后、肩头、前胸,整个人仿佛被血色的藤蔓所缠绕;腿上又有一片格外惹眼的殷红,似是被穿透一般。在他的脚下,血已经滴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
面对一个这样的人,女人方才的愤怒一扫而空,她吓呆了,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说话。
“呦,看来你还挺顽固,”重伤的男人还在若无其事地笑,仿佛事不关己,他微微歪过头,深褐色泛红的瞳孔中隐隐涌动着什么,“要不要我展示给你看?”话音未落,他的嘴唇已经到了女人耳旁,只听他悦耳的嗓音轻轻补充了一句,“看你错得有多深?”
根本来不及反应,她都没能看清他是如何倾身过来的,紧接着一阵腥风忽掠而过,她眼前的世界骤然间颠倒,“哗啦!”她刚刚意识到这是玻璃破碎的声响,身体就一阵失重——人已经在数十米的高空!眩晕和恐惧如漩涡般将她怒吼着吞没,将她死死缠绕,如同要把她拖入无底深渊,身体开始下落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一股刺骨的寒意在她全身上下电流般闪过:要死了!
“啊……”尖叫脱口而出的瞬间又被捂住,女人身边的一切再次再次颠倒旋转,风讥笑着划过她耳际、脸庞、发梢,她加倍惊恐,而突然脚下已再次有了平稳坚硬的触感。惊魂未定,喘息未平,女人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然后下一秒,她怔住了,仿佛心跳都停止了一瞬。
入目,是万家灯火的无尽繁华。这是她曾迷恋而又痛恨的繁华,世间最美丽、最灿烂的繁华。犹未平复的心中再一次激起了狂风大浪,她想起了许多年前,想起了那段充满了纯粹的憧憬和欢笑的时光,想起了那个稚嫩而自信的自己;又想到了挣扎,想到了哭泣,想到了很多个有人拥紧她却无比孤单的夜晚,想到了几分钟前填满心思的悲哀绝望。
她站在百老汇大街上一家剧院的最高处,再迈出一步便是拥抱死亡的坠落,铁栏杆在她身后默默地蒙上鳞次栉比的辉煌大楼灯光的余晖。在这条被证券交易所、麦迪逊广场所夹的大街上,映入眼中的是如此美伦美幻的风景,然而在她的心中,当激动慢慢平复,浮上水面的却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迷惘——这一刻,她的信仰分崩离析。
她全身凌空,一切开始在她身旁上升的瞬间,她曾坚信不疑、能义无反顾地为之赴死的信仰动摇了,因为在那一刻,她心头涌起的除却对死的入骨恐惧,还有对这人间、这生命的深深留恋!所以现在她站在这里,呆立着在生死边缘,空洞而依然美丽的眼瞳倒映一座城市的绝代风华,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天翻地覆,仿佛支离破碎……
她看到灯光朦胧间那个兴奋、懵懂而满怀憧憬的少女,看到她脸上激动不已的笑容。此刻,在她眼前华丽升燃的万家辉煌,恍惚中与记忆里、梦境间重合。
一声笑谑惊醒了她,“如何?”
蓦然回首,她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正倚在几步外的栏杆内,城市的光映照着他微笑的俊秀脸庞:“瞧,你并不想死吧?”
女人闻言,感到无力再辩驳,她心中全无几分钟前的恼羞成怒,只余一片迷茫,“我……我不想死,”她苍白的唇颤抖着,迟疑地喃喃道,“可是,我……”“你在迷茫些什么呢?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留恋、无法割舍?”又是这样一句笑吟吟的话,像一颗轻小的石子,落入她思绪的湖心,激起千层涟漪。
是啊,她还有什么可留恋?母亲、朋友、工作、金钱……或是她自毁长城,或是无端端弃她而去,她在这个世界上还剩什么?女人想着,沉默地转过头,再一次凝望向灯光糜烂的城市,空茫的眼神如同一叶轻舟,被轻而易举地卷入这纸醉金迷的漩涡。
我已一无所有。
这样的念头带着灰暗的尾迹,流星般划过她的心、浮现于脑海。仅在一步之遥的涅槃再次将她的心攫住,寒风倒卷上楼顶,呼啸而过她呆滞的脸。
男人又一次开了口:“仔细想想,解雇你的人,他们有错么?为剧院的盈亏着想就是他们的本职不是么?嗯?你的房东不也只是在履行职责?你的朋友们希望你欠债还钱,这天经地义吧?仔细想想,别人有错么?”女人怔怔地望向他,每字每句都在耳际回荡嗡鸣,有一个声音隐隐要驳斥,但她说不出口,因为她一直坚信“错了”的人,确实,无可辩驳地,都是对的,他们没有错,每个人都没有错——从另一个角度看来。
“所以没有谁是错的,包括你不是么?”男人依然不急不缓地说着,笑容微微柔缓了一些,那温暖灿烂的笑颜在城市灯光之间,映入女人眼中竟如太阳般,“你为了生活而奔波、为了母亲的葬礼而不惜借钱,难道有错么?当然,你拖欠房租的事,倒并不值得鼓励是吧?嗯?”他微微一顿,从栏杆上离开,向相反的方向伸开双臂,“错的是世界而已,它将这些做着正确的事的人被人烙上‘错误’的刺黥,不是吗?
“但是啊,你却是一个奇特的人呢。”男人语锋一转,转回来面向她,“你深爱着这个世界呐,对吗?你以为自己已无可留恋,但可悲的是,你最留恋的,却是你想逃离的这个世界啊,明白吗?啊?所以你无法告别这一切,因为你爱着唯一的‘错误’啊,于是以为其他的一切都是‘错误’,不是吗?然而明白了一切人、事事实上都是‘正确’的,你便迷茫了,不知道该选择哪边。
“那么,你为何不活下去?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并以此纠正一些东西?不会的,女士,不会的。至少你的出发点就错了,你做着‘正确’的事,却深爱着‘错误’,所以你的轻生就失去了其意义,变成了纯粹的被世界的误导不是吗?而且,至少你还拥有着留恋的东西——虽然那是并不值得留恋的。”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面向整个城市最璀璨的夜空,扬声道:“女士啊,看看别人吧!看看那些黑夜中依然在路边、乞讨一份工作的人吧!看看那些日夜为下岗担惊受怕的人吧!看看那些噙着泪水,为家人悼音已寂的葬礼拾起一地残花的人吧!看看那些被翻滚跃进的时代所抛弃,却仍然为这座城市干涸着微薄之力的人吧!而那些从高处坠落,自己摔破头颅的人;那些射穿自己喉咙的人,他们于这错误的世界无补,反而令其更加礼崩乐坏。”
女人呆呆地望着他,这个长篇大论、宛若吟哦的男人对天空、对世界的慨叹,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风一样掠过她的耳际、抚过她心头,她感到了那渐渐弥漫的诗意,感到了那慢慢点燃的力量,感到了那缓缓升腾的希望和未来。心中一动,她仍有些呆滞地开口,问出这早存于心底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对我……”
男人笑了,格外深沉优雅,“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啊。”
“啊?我……可我……”
“当然,这只是一般来说,”男人像没听到她的支支吾吾一样自顾自说了下去,红色的眼中似乎明灭这两团火焰,“我爱着每一个人,世上的每一个生命都被我的爱所包容。所以我不想看见你走上绝路,明白么?”
她再一次因他的话而怔住了——这算什么?原来他对自己的一切劝阻、鼓励、安抚,都是出于一种不明不白的“博爱”?她困惑地凝视着对方,而视线中,俊秀的金发男人只是微微咧大了笑容,他半身的血依然触目惊心。
“你……你的伤……”
“啊,提醒我了。”他露出幡然醒悟的模样,转过身去,“抱歉,我还有事,先失陪了。”随后,像蒸发一样,他的身影从天台消失。
晚风吹起,女人瑟缩了一下。
她发现自己站在theBroadway剧院的天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凝视着黑暗的角落。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么?还是仅仅是一个梦?她无法分辨,她的心太乱了。唯一一点她能够明确的,就是她不能在这时死去,这个念头盘旋在她脑子里,于是她沉默地回到了剧院里。然而当她一步步走下台阶,一个疑问浮现在她脑海中:不去死,那我干什么?
瞬间,她又一次被迷茫和无助一举吞没,如同一个复愈的盲人再次失去光明,前路被迷雾模糊迷离,她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深渊。
“哎?怀特小姐,你刚下班么?”
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她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她看到一张略带窘迫但很开朗的脸,见她转向自己,羞怯得显得有点懦弱的青年脸红到了耳朵根,偏开了目光,“那个……如果不耽误你的时间,我是说,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去吃个晚餐?”
谢谢,但我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情。她很想这样直白地告诉他,但略一停顿,她认出了这个人——半年前曾经在好友伊丽莎白的婚礼上遇到过,打过招呼,后来又隔三差五地见过几面。名字叫……克劳德,克劳德?安杰洛吧?好像是在监狱工作的。她还为这个职业而对他有过不太好的印象,后来才慢慢发现其实是一个性子有些软弱,但又很真诚的人。
正如现在,在她的注视下,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扭捏地邀请着她。
“好吧。”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