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培均的死对天津这个城市来说是件太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蝼蚁一般的生命消亡在这战乱纷飞的城市中没有引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但天津这个承载着几方政治势力博弈的隐形战场上却有着很大变化。
查询“影子”下落毫无进展。
为了获得更多的信息,武田对张金辉等人用上了奖励政策。如果能策反一个中统军统的情报人员,奖励1000个大洋。一时间,天津,众多中统和军统的特工以及混迹在各行各业中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被暗杀抓捕。每天的天津报纸上都会刊登,某某人于何地被击毙,或者某某中统或军统据点被破获,其特务人员被诱捕……
老谭的意料没有错,一夜之间,国民党在天津精心布置的庞大的间谍体系瞬间瓦解了。
张金辉自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从抓捕到行刑逼供都非常卖力。
倒是王建中看不过去,劝解道:“这些人可都是以前的同事,你没必要这么赶尽杀绝吧?”
“甭把自己说得跟观音娘娘似的,你不杀他们,日本人就来找我们的麻烦,他们可是我们升官发财的保障,明白吗?”张金辉不以为然,一头扎进了行刑室,随后听到了屋内传来的惨叫声。
王建中摇了摇头,走开了,落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走廊的尽头,沈西林的身影探了出来。
沈西林是来找武田弘一谈洋行的生意。
说完洋行的生意之后,沈西林本想离开,不想武田弘一问道:“这几天青木公馆的行动,你怎么看?”
沈西林笑了:“我只能说,武田君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精明的商人?”武田疑惑地看着他,“怎么说?”
“用1000大洋策反一个情报人员,这笔生意难道做的还不精打细算?”沈西林明知故问地看着武田弘一。
“对于大东亚共荣有利的事情,我自然要做,这是我的使命。”武田弘一并不理会沈西林的嘲弄,“你们青木公馆前阵子是不是抓了一个叫莫燕萍的教会学校老师?”
沈西林没想到武田对这样的小事儿居然也了如指掌,但依旧不露声色,只是说道:“那是件小事儿。”
“我以前在大学是学习图书馆管理专业的,我觉得做情报和在图书馆工作有个共通的地方,那就是任何一个细节决定整体的流程。”武田弘一顾左右而言他,“莫燕萍的丈夫方君年是《天津日报》的主笔,是个激进分子,但没有证据表明他就是共产党,而且莫燕萍对这些也毫不知情,你们大动干戈地抓这样一个女人,这是为什么?”武田不紧不慢地沏着茶,末了奉了一杯给沈西林。
沈西林接过:“亲共也是很危险的,不是吗?”
“我知道你跟方君年是大学同学,而且情谊很深,莫燕萍是你最好朋友的女人。你的做法我不是很理解,希望沈先生有个合理的解释。”武田的语气说得不重,可这些话句句像刀。说完,武田抬头看了一眼沈西林,那眼神也凌厉起来。
“人总得有点私心,否则什么也干不好,对吗?”沈西林说。
武田顿了顿,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我觉得武田先生也有自己迷恋的女人。”沈西林补充了一句。
武田盯着沈西林看了半天,两人相视而笑:“你的解释很合理,只是希望沈先生的私心不会影响到帝国的利益。”
沈西林觉得武田弘一那张老农民一般温和的外表下面感觉不到一丝热情,相反直视武田弘一的眼睛只会感受到异常的冰冷。
从竹机关出来,沈西林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自从见过武田弘一之后,每次见到这个日本特务头子沈西林就不自觉地会紧张,似乎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必须被调动起来才能应付那个日本关西农民。
走在两边都是竹林的碎石路上,沈西林自我告诫着,跟那个日本人说话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否则就会出错。他不能出错,因为他还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做,沈西林带着特有的优雅微笑走出了竹机关所在的公馆。
几日后,沈西林与武田再一次见面,在茂川别墅。
在日租界里,茂川别墅并不是最宏大豪华的建筑,却是最精致的。茂川别墅曾经是京城某王爷在天津的外宅,里面亭台水榭、假山竹林布置得精巧别致,颇有些苏州拙政园的味道。沈西林原本很喜欢到这个园子来,作为江南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到这儿来能感受到家乡的气氛,虽然随处可见的日本兵和日本国旗军旗的标志破坏了园林的淡雅,但是沈西林尽量可以做到对那些视而不见。
但最近出入这里都让沈西林觉得紧张,不是地方不一样了,是这里多了一个人——武田弘一。而执行武田交代的寻找老同学的任务,是拉近俩人关系的最佳方式,对于浸染官场部门多年的沈西林来说,他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走进情报处的走廊深处,沈西林正好看见西班牙商人华尔顿被拖着从他面前走过,满身的鲜血,卷曲的头发被鲜血浸染粘在了脸上,高耸的鼻梁被砸塌了,好像是挂在脸上。
沈西林有些震惊和意外,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惨状,比这更惨不忍睹的样子沈西林见多了,他是吃惊华尔顿会出现在这儿。他本以为华尔顿早已离开天津,不想这个笨蛋还是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就在这时,沈西林看到了站在走廊对面的武田弘一。沈西林正琢磨怎么跟武田解释,而武田只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拉家常一般说:“这个华尔顿的真实身份是苏联红军总参情报部的间谍,为共产国际工作。”
“你们特务委员会看来是太清闲了,如果你们只擅长跟自己人斗是做不好情报工作的。”武田的话不轻不重地落了出来。
沈西林当然知道武田弘一这句话的用意,但依旧不改优雅的风度:“那我也提醒武田先生,这个华尔顿在天津卫可不止跟中国人联系,和他接头的人也有日本人。”
武田皱了皱眉,顿了顿:“你查到了什么?”
“我本想放了华尔顿,让他做诱饵钓条大鱼,没想到跟他接触的居然是日本人,我犹豫了,本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更没想到武田先生的动作这么快。”
武田叹了口气:“帝国内部也有共产主义分子,这我知道,看来以后我们的配合应该更密切一些。”
这个日本人倒也实事求是,不过这样的“上级”比浮夸的领导更难对付。沈西林心知肚明,却把话越发说得轻描淡写起来。
“配合好办,主要是信任。”不等武田回话,沈西林已经掏出一份材料,将话题转开了。“你让我办的事儿有眉目了。”沈西林指着档案材料里的一张照片说,“这是你要找的同学之一韩树森。1921年韩树森前往日本留学,学习建筑,三年后回国,曾经在国民政府建筑部门工作了五年多,不过他在1929年前后递交了辞呈,以后就没有了音讯。我是找了重庆那边的关系,才知道这个人很早就来了天津,但奇怪的是,我在天津没有发现任何关于韩树森落籍的记录。沈西林顿了顿,继而又说道,另外一位中国人名字叫范江海,与韩树森同一年去日本留学,学的是无线电技术,归国后次年在南京任职于南京电信局,于1925年加入了国民党中统训练科,1931年因为身体原因,辞职回了老家徐州,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消息了。”
室内俩人都静默下来。武田翻了翻材料,继而放了下来,仿佛陷入沉思,没有再接着问沈西林任何问题。倒是沈西林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打破沉寂,开玩笑般地说道:“你这两个同学还挺有意思的,你是搞间谍工作的,你的同学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找啊!”
武田看了看那张材料上的照片,眉头微蹙,问道:“你在天津找的是什么户籍记录?”沈西林不以为然:“当然是地方户籍记录。”武田说道:“为什么不找找租界的?天津并不只是被国民政府控制。”
这一次沈西林没有说话,姜是老的辣,面前的这个日本人是一块陈年老姜,老谋深算,滴水不漏。他知道,这个武田的话是对的。
武田看了看沈西林:“你的工作并不轻松,不但东华洋行要忙,还有特务委员会的事情要操心,你需要一个秘书。”
“武田君真是细心,谢谢您的关心,我会去物色一个。”
武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有了一个人选,特务委员会行动队的王建中……”
沈西林已然知晓对方的目的,嘴上只是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武田君还为我的这件事操心。”
武田拍了拍沈西林的肩膀:“我一直希望能在中国找到自己的朋友,我想你应该是我最期望交到的朋友,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兄弟相称。”
沈西林点了点头,那将是我的荣幸……
这一天,天津遭遇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雪下得很细,迷迷蒙蒙的,似乎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了一层白纱之中,更增添了这个被异族侵略的北方重镇的哀愁韵味儿。
韩子生骑着父亲的自行车,穿街走巷。一周前,做巡捕的父亲还最后一次让自己送出了一封封奇怪的信,那种神秘感曾经让韩子生着迷,如今却只剩下黯然的回忆。
子生将父亲带着自己走过的每条街道都踏遍之后,来到了巡捕房,在昏暗的巡捕房内找到了班头老谭。
老谭见到子生,似乎并没有很意外:“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你说过,有事可以来找你。”子生站在那儿没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老谭也没去看他,打开一边中药的纸袋从里面捏出一把中药来,自顾自地冲泡起来,依旧用沙哑的嗓音说:“干吗留在天津,仗越打越厉害,洋鬼子们都缩在租界里不敢出去,以后会越来越不太平。”
“我只想找个事儿做。你会有办法,不是吗?”子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害怕从老谭的嘴里听到拒绝。
老谭喝了口药茶,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是块读书的料,不上学浪费了。”子生不说话,还是低着脑袋,固执地站在他跟前。僵持了片刻后,老谭叹了口气:“愿意做一个电话维修员吗?”
子生愣了愣,看着老谭,没有回应。老谭正欲说话,子生突然喊道:“可以!只要能让我工作,让我留在城里。”
“你会后悔的。”老谭好像是自言自语,“回去再想想……”
“不用了,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一次,子生果断打断了老谭的话。
“那就去马路对面的宫北电话局,我和他们局长熟,说句话,还能有点面子。再说,离我这儿近,日后也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