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少年翻过一片楼房,跳入一所教会学校。几人对袭击得手兴奋不已。十七岁的韩子生就在其中,子生是一个脸色青白消瘦的少年,和这群少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几个少年为首一人叫汪大川,父亲汪少山是名琴师,曾经在天津卫有名的黄金大戏院给马连良、张君秋拉胡琴,津门帮会老大家里开堂会也点名请过他。汪大川从小就在戏班厮混,是个武生的料,可他父亲看破了戏子一生都会寄人篱下,打死不让汪大川唱戏,借钱让大川上教会学校。不想,汪大川不好读书就喜欢拳脚,还暗中拜了帮会的堂口。刚刚用石子打掉车上太阳旗的就是他。
另一个穿着高档尼料子西装还带着领结的阔少叫孙文博,家里开商行的,父亲孙明远还是天津商会的副会长,孙文博喜欢看武侠小说,向往那些江湖义气,喜欢跟着汪大川厮混。
两人是学校里的哼哈二将,身边总是跟着几个混愣的半大小子,此次上房原本就是想用弹弓打打过街的日本女人,不想遇到了挂着日本旗的小汽车,几个胆大妄为的少年便就此发动袭击。叫上同学韩子生,不为别的,只因为韩子生对租界的道儿最熟悉,从哪个房顶能最快翻回学校,子生闭着眼睛都知道。
一路上,汪大川吵吵着这次可惜了,下回得弄把枪教训教训日本人,几个少年都跟着起哄。而韩子生则显得有点忧心忡忡。孙文博讥笑子生胆小,汪大川也让子生必须去,没他带路,几个人怎么撤退都不知道。
众人走进学校,老师莫燕萍正在教习日文课。这是韩子生最喜欢上的课,因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盯着这个漂亮的女老师仔细地看。莫燕萍出身于书香门第,白皙的皮肤、玲珑的身材包裹在素色绸缎制作的旗袍里,显出大户人家的高贵气质。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又给人以日本女人的温婉。每次上课韩子生都觉得是莫燕萍在轻柔地对他一个人讲故事。
可今天,兴奋的汪大川破坏了韩子生的遐想。汪大川跳起来嚷嚷说:“他妈的,小日本都占了半个中国了,还学什么日语。”一面说着,一面站在桌子上撕碎了课本。跟着,孙文博等少年起哄,也撕碎课本,引得众多学生效仿,教室里碎纸片漫天飞舞。
课上不下去了,莫燕萍很伤感,蹲在地上慢慢地捡起课本碎片。
韩子生心中不忍过去帮忙。
莫燕萍看了看韩子生轻声地用日语说道:“战争很讨厌,但《源氏物语》是美的。”说完,莫燕萍放弃了残破的课本转身离开。看着纸片飞舞中的莫燕萍婀娜的身影,韩子生有些陶醉。
冬日的午后,阳光没有了温度,照在残败的街头,反而折射出清冷的光。
韩培均匆匆走过街头,他非常警觉,目光敏锐地察觉四周的一切。在路口的包子铺,韩培均顿了顿,似乎是鞋带散了,韩培均低头系了系鞋带,继而起身,才走进了包子铺。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靠窗的拐角,男子书卷气很重,方眼镜后面透出一股真诚的目光,他叫方君年,一支笔杆针砭时事,有一定的影响力,同时又是我党外围情报人员。
两人寒暄着,看着四下无人注意,方君年低声而兴奋地说道:“天津文化各界要成立文艺抗敌会,希望能发展天津教育、文艺、新闻各界的地下抗日力量,而且还制作印刷了很多宣传品,还编辑出版了抗日报刊……”
方君年越说越兴奋。
韩培均却打断他:“你要离开天津了。”
方君年有些疑惑:“为什么?”
“今天租界出事儿了,国民党的人行刺日本高级情报官,全被杀了,那日本人叫武田弘一,是新来的日本驻天津情报机构的头目,他肯定会对天津的地下活动进行严厉的打击,我们必须小心。”韩培均严峻地说。
方君年无奈:“好吧,我服从组织安排,不过有些学生想去延安,你是不是跟组织上说一下。”
韩培均摇了摇头:“暂时不行,风声太紧,去延安的事儿我会汇报,从现在开始,除非紧急情况,不要跟任何人联系了。”
方君年点头:“抗敌会成员名单我手里有一份,还有一份在七月剧社的老何手里,老何你见过,人很可靠,他那儿还有我们的印刷机和宣传材料,以后有什么情况,可以让组织派人跟他联系。”
谁都知道那份名单非常重要,泄露了可是几十个人的命。
韩培均点了点头。
韩培均回到宫北巡捕房,众多巡捕歪戴着帽子正对着报纸研究着马经。英租界的跑马场在当时红极一时,让这些巡捕做着一夜发财的黄粱美梦。
韩培均对这个倒没什么兴趣,一抬头,便看见巡捕房斜对面宫北电话局的门房邵老栓佝偻着背在门口跟自己打招呼:“老韩,你老家来信了。”
邵老栓把信交给韩培均。几个巡捕见邵老栓来了,一下子围了上来,请他捎这个捎那个……
邵老栓在法国人开的电话局待的时间最长,因为跟巡捕房近,所以和众多巡捕都混得熟悉。几乎所有巡捕都让邵老栓帮忙弄一些东西,邵老栓自有办法弄到走私货,大到丝绸、布匹、煤油、颜料、车胎,小到白糖、火柴、卷烟,当然其中不乏西药、烟土什么的等违禁品……邵老栓免不了从中刮点油水。
韩培均不理会,退到一旁,从信下面抽出一张纸条,看完纸条顺势从怀里掏出酒瓶子,把那纸条就着酒给吞了,然后才把信撕开。
他身后,老谭还在愁眉苦脸地泡着他的鹤仙草——带有鸡屎味儿的苦茶。
老谭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屋外一片喧闹。
老谭合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从中间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三个年轻人风华正茂,老谭陷入沉思。
当天下午,武田便找到了张金辉。在茂川别墅的办公室,张金辉脸上还有些擦伤,但显然,受到武田的接见,张金辉还是显得有些兴奋。张金辉的表现有点负荆请罪的味道:“没有保护好军粮,甘愿受罚……”
出乎意料,武田摇了摇头,一脸的信任:“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是第一个冲过去试图阻拦引爆车辆的,还因此受了伤。中统对我的行刺,也是你提供的线索,保护了我的安全,所以你的功劳很大,我要对你嘉奖。你们特务委员会有你这样的行动队长我很高兴。日后,天津的治安还要靠你这样的人。”
武田几句话让张金辉甘愿俯首称臣。张金辉连连拍着胸脯:“武田长官你放心,只要我张金辉在,那些中统、军统的事儿我都门清,保证让他们一个个有来无回。”
“在天津活动的可不只有国民党,听说你们最近盯上了一些人?”武田试探地问。
张金辉逢迎道:“您消息可真够灵通的,行动队现在是盯上了一些亲共分子,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耍笔杆子的白面书生,用不着放在心上。”
武田摇了摇头:“话不要说得那么满,不起眼的事情往往可以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收获,更大的利益。而且这里面有一个叫方君年,是《天津日报》的主编?”
张金辉很意外,他没有想到武田会知道方君年。
“这个方君年我调查过,他在天津新闻界很有名气,如果他真是共产党,相信他身后肯定藏匿着更多的人。”武田缓缓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来天津的目的。就是要让天津所有的地下组织全部崩溃,不管是国民党的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
张金辉犹豫了:“新上任的特务委员会代理主任沈西林可是一个刺头……”
武田笑了:“没关系,你尽管行动,一切由我来解释……”
这下,张金辉吃了定心丸。
莫燕萍回到家已是傍晚。
正赶上家里有客人,但很明显丈夫方君年跟客人谈得很不愉快,甚至方君年还扬手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
莫燕萍很少见丈夫这样激动,最近的一次还是六年前的“九·一八”事变,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莫燕萍刚上大学,而方君年已经是毕业的学长了。在一次校友聚会上他们认识了,也是那一次他们同时知道了“九·一八”事变,知道了日本人侵占了东三省。方君年悲愤不已,打碎了茶杯,破碎的瓷片割破了方君年的手掌,而方君年就用流着鲜血的手掌在桌布上写下了“国耻之日我辈勿忘”,那滴滴鲜血让莫燕萍既激动又难忘。
今天,惹得丈夫如此暴怒的客人却面不改色,看到莫燕萍进来还很绅士地向她点头。那客人穿着儒雅、头发梳得精心细致,微笑着对莫燕萍说:“是方太太回来了,君年兄有些激动,嫂子帮忙劝劝。”
说完,那人走了。莫燕萍才想起来这人自己见过,是方君年的同学,叫沈西林。
六年前的校友聚会上,站在方君年旁边的人就是他。
此刻,方君年似乎遭到了重大的打击,颓然不语,猛地抬头对莫燕萍说:“我们得走,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说着方君年开始慌张张收拾东西。收拾了一半,他似乎想到什么,说道:“不行,我得出去一下。”临走时,方君年告诉莫燕萍:“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那本《源氏物语》要保存好。”
莫燕萍虽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但见君年如此慎重,便点点头答应了。
方君年匆匆离开了家,走进了暮色里。
冬日的白天很短,屋外的光线已经模糊,在一家小旅馆的过道里,方君年启用了应急线路,直接打电话给了领导周先生……
这一切都让暗中的沈西林看得一清二楚,他在思考着如何解救方君年,同时保守自己身份的秘密。
宫北巡捕房内。
邵老栓借口给韩培均送洋油,找到他。两人见面,邵老栓说出方君年已经暴露的消息,情况紧急,老周要求通知所有人转移……
这一天一切都始料不及,然而韩培均并没有乱了阵脚。
当儿子韩子生放学后来找自己时,韩培均一如往常,让儿子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回家,不过不是韩培均带着儿子,而是韩子生驮着父亲,而且要把韩培均平日巡逻的路走一遍才能回家。有时还要穿过几个租界,绕一个大圈子,可韩培均每次都让子生这样傻骑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