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数出乎意料地少吧?全世界只有一百零八人,所以,你是超级幸运儿!只要从这个世界消除一样东西,就可以多活一天,很划算吧?”
它的提议太唐突,所以我有点混乱。这件事未免太荒唐了,简直就像电视购物的周年庆活动,延续生命怎么可能这么简单?话说回来,不管我信不信,没理由不敢和它赌。反正我快死了,没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任何损失。
我重新整理了目前的状况。
只要让某样东西从世界上消失,我就可以多活一天。
三十样东西可以交换一个月,三百六十五样可以交换一年。
这个交易太简单了,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垃圾和不必要的东西。像蛋包饭上的洋香菜、车站前发的广告面纸、厚厚的家电说明书,还有西瓜籽……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可以想到一大堆不必要的东西。好好整理一下,绝对可以列出一两百万样随时可以消失的东西。如果我原本可以活到七十岁,那么还有四十年。只要让一万四千六百样东西消失,就可以活到原本的寿命;如果继续消除,搞不好可以活一百年、两百年。
阿罗哈说得没错,人类在数万年的时间内,创造了无数废物,即使让某些东西消失,也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世界反而可以变得更简单,大家一定会感激我。
我目前做的邮差工作也在逐渐消失,搞不好十年后就不存在了。但是,仔细想一下就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处于“可有可无”的边缘,搞不好人类本身也是如此。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乱七八糟的世界。
“好啊,那就消除啊,请你延长我的寿命。”我同意和它交易。一旦决定之后,顿时涌现了勇气。
“哦!你终于答应了!”阿罗哈似乎很高兴。
“是你说服我……算了。要消除什么?呃,先说第一个……墙上的污渍!”
“……”“还有书架上的灰尘!”
“……”“浴室磁砖上的霉菌!”
“……喂!我可不是清洁大叔!魔鬼不发威,你就把我当菩萨!”
“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要消除什么,得由我来决定!”
“怎么决定?”
“怎么决定……凭感觉!”
“感觉?”
“消除什么好呢……”说完,阿罗哈开始打量我的房间。
千万别盯上那个公仔,那双限量的球鞋也不行。我很小家子气地在心里祈祷着,追随着阿罗哈的视线。
但仔细一想,这个交易可以让我延续生命,这可是魔鬼的交易,不可能轻易打发它。太阳?还是月亮?大海?还是大地?真的要赌这么大吗?
我终于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时,阿罗哈的目光停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阿罗哈拿起那个小盒子。它摇了摇,小盒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呃,这个是……蕈菇山。”
“蕈菇?”
“不是蕈菇,是蕈菇山。”阿罗哈似乎无法理解,歪着头思考。
“那这个呢?”它又拿起旁边另一个相同尺寸的小盒子。它摇了摇,再度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这是竹笋故乡。”
“竹笋?”
“不,不是竹笋,是竹笋故乡。”
“根本搞不清楚!”
“对不起,这些都是巧克力。”
“巧克力?”
“对,巧克力。”
蕈菇山和竹笋故乡都是几天前在商店街抽奖抽到的奖品,我回家就扔在桌子上。仔细一想,就觉得这两种巧克力的商品概念莫名其妙,难怪魔鬼也搞不清楚。
“原来是这样,我之前就听说日本人很迷巧克力,没想到竟然迷到这种程度。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是竹笋和蕈菇呢……?”
“的确……但我之前没想过。”
“那就让巧克力消失吗?”
“啊?”
“让巧克力从世界上消失啊!”
“就这么轻易决定吗?”
“因为是第一样啊。”
如果巧克力从世界上消失,这个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不由地想象这个问题。世界各国的巧克力迷一定会整天叹息、尖叫和悲伤,血糖值降低,不得不面对绝望的人生。
那些“二月十四日被害人”一定会喝彩欢呼。巧克力公司居心叵测地创造了情人节,至今为止,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因为这个讨厌的节日深受其苦(我也是其中之一)。
当巧克力从这个世界消失后,棉花糖或牛奶糖会取而代之吗?不,它们都没有那种实力,人类一定会研发新的糖果取代巧克力。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人类对饮食的欲望多么贪婪。
我身旁的爱猫正在吃我刚才给它的“猫饭”。不用说,猫当然吃猫饲料,但人类不一样,对“吃”这件事很讲究。
只有人类会花时间加工食物、调味、塑形、摆盘,巧克力这种食物正是最极致的表现。把果仁包进巧克力,点缀在饼干上,或是做成蕈菇、竹笋的形状,巧克力激发了人类对“吃”这件事的创作欲望,对“吃”这件事的贪婪欲望也促使了人类的进化。
但是,我觉得很幸运。
这个世界上,应该找不到任何一个笨蛋会说:“我今天愿意为了巧克力舍弃生命!”
能够用巧克力交换生命太幸运了,世界上有太多这种程度的东西了,这么一来,只要让这些东西一一消失,我就可以一天一天活下去。
当我从和魔鬼之间的交易中发现隐约的希望时,阿罗哈开了口。
“这个好吃吗?”阿罗哈依次看着蕈菇山和竹笋故乡问。
“还不错啊。”我回答。
“是噢……”
“你没吃过吗?”
“没吃过。”
“想吃的话,不必客气。”
“不,人类的食物不合我的胃口。该怎么说……整体的味道有点……”
“是噢……”
我很想问魔鬼,他平时吃什么,但还是努力克制了这个冲动。
阿罗哈似乎输给了自己的好奇心,拿起蕈菇山,闻了闻味道,又从右到左细细打量,然后又闻了闻味道,小心翼翼地拿到嘴边。
它用力闭上眼睛,放进了嘴里。寂静。房间内只听到它咬碎蕈菇山巧克力的声音。“怎么样?”我战战兢兢地问,阿罗哈仍然闭着眼睛不说话。
“你怎么了?”
“呃……”
“你没事吧?”
“呃……”
“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呃……太好吃了!”
“啊?”
“未免太好吃了!实在太好吃了!真的要让它消失吗?不好吧,太可惜了。”
“是你说要让它消失的。”
“是啊,是没错啦。太失策了,没想到这么好吃,太可惜了。”
“但如果它不消失,我就会死吧?”
“是啊。”
“那就让它消失。”
“这是你的最终回答吗?”
阿罗哈皱着眉头,一脸难过地问。
“……最、最终回答啊。”
我忍不住有点同情它,但还是这么回答。
“那就,最后……”
阿罗哈突然叫了起来。
“怎、怎样?”
“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阿罗哈很没出息地哀求,它的眼中好像泛着泪光,可见它多爱巧克力。它背着我偷偷把两三个蕈菇山巧克力放进嘴里,花了很长时间细细品尝后开了口。
“我觉得……还是不能让它消失。”
“什么?”
“不能让这么好吃的东西消失!”
“这……”它说得倒简单,我可伤脑筋了。这可是攸关我性命的重大问题。
照理说,我已经接受了不久于人世的命运,但想到有可能多活几天,无论是多么荒唐的交易,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原本告诉自己,死的时候干脆一点,心平气和,安详地死去。我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也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但是,死到临头时,就想要抓住救命稻草(魔鬼)。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人类龌龊的本性。
“那我怎么办?”我忍不住哀求。
“咦?你开始怕死了吗?”
“那……当然啊,你可以凭自己的喜好,轻易决定什么东西消失,什么东西不要消失吗?”
“当然可以啊,我可是魔鬼啊。”
太扯了,我无言以对。
阿罗哈继续说道:“好了,好了,你不要这么难过嘛!我会马上、十万火急寻找其他替代的东西!”
说完,它以惊人的速度巡视房间,可以察觉到它很焦急地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疏失。
这个魔鬼的格局太小了。我冷眼旁观着,手机响了。是我工作的邮局打来的。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的是上司。虽然他对我迟到很不耐烦,但我昨天因为身体不适提早下班去医院,所以他也有点担心。
“没事,不会有问题,只是身体还很虚,所以要请一个星期的病假。”我成功地请到了一个星期的假,立刻挂了电话。
“那个……”
“什么?”
“就是那个了。”我回过神,发现阿罗哈指着我的手机。
“那个好像不需要。”
“什么?电话吗?”
“对,让它消失吧。”阿罗哈笑了起来。
“怎么样?要不要用电话换多活一天?”
如果电话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会得到什么?又将失去什么?我还无法充分发挥想象力,阿罗哈就靠了过来。
“怎么样?决定了吗?”
“啊?”我想了一下。用电话交换一天的生命。嗯,这笔交易值得吗?
“不赶快做决定,就要消失啰。”
“等、等一下!”
“二十秒……十五秒……十秒、九、八、七……”
“不要像将棋一样倒数计时!那就让它消失吧!让它消失吧!”我回答道。虽然眼前无法判断,但现在没时间犹豫。生命和电话,当然以生命为优先。
“最终答案吗?”阿罗哈语气爽朗地问。
“……最、最终答案。”我回答时很害臊。
“那我就让它消失啰。”
“啊!”
“怎么了?”
我想起还没打电话给父亲。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老妈死了四年,我从来没有和父亲联络过,当然更没有见过面。偶尔听说他在邻町继续开钟表店维生,却从来没想过要去看他。只是既然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不联络父亲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不知道是否感受到我的迟疑,阿罗哈一脸奸笑地说:“我能理解,每个人都这样,一旦决定要消除,就会想很多。所以,我会附赠一个独家大优惠。”
“独家大优惠?”
“没错,就是可以最后一次使用即将消失的那样东西的权利。”
“原来如此。”
“所以,你现在可以使用一次电话,不管打给谁都没关系。”
听它这么一说,我又开始烦恼。照理说,应该打给父亲,但想起他的脸,就忍不住想起四年前发生的事,事到如今,还能对他说什么。我决定放弃给父亲打电话。那要打给谁呢?最后一通电话要打给谁?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K吗?那家伙的确很好,只要双方都有时间,常一起玩。但自从认识他到现在,我们的聊天内容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如果我突然对他说“我快死了”,或是说“电话马上就要消失了,这是最后一通电话”,他一定以为我脑筋出了问题。
“这个笑话是怎么来的?”我才不要被他在电话中一直追问这个问题,浪费宝贵的最后一通电话。所以,我立刻否决了好友K的方案!那邮局的前辈W呢?无论我遇到工作上的事,或是恋爱方面的问题,他都设身处地为我提供意见,就像我的哥哥。但是,他正在上班,现在打电话给他,一定会造成他的困扰。
事到如今,我还在顾虑这种事,但随即又觉得W并不适合成为我打最后一通电话的对象。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找他商量过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因为喝醉酒(我酒量超差,只要喝一杯啤酒就醉了)时,脑筋不清楚,误以为经常向他请教重要的事,我很怀疑他哪一件事深入说到了重点。我们只是以为彼此聊了重要的事,但其实并没有真正推心置腹。
哇噢噢噢。
没想到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
我以惊人的速度浏览着手机里的通讯录,朋友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出现,随即又消失了,这些人的名字仿佛变成了符号,我的通讯录被无数看似和我有关,但其实毫无关系的人淹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居然没有任何人值得打电话吗?我这个人就建立在这么淡薄的人际关系上吗?死到临头居然发现这件事,也未免太悲哀了。
我不希望阿罗哈察觉到我眼前的窘态,走出房间,坐在楼梯上。
我用力握着手机,一个电话号码闪过我的脑海。是那个人的电话。我早就忘了这个号码,但身体仍然记着。我慢慢拨了手机上没有输入的这个号码。
几分钟后,当我打完电话回到房间,阿罗哈正在和猫玩,正确地说,是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
“呜哈哈哈哈哈,别这样,呜哈哈!”
我不发一语地看着宛若一尾弹涂鱼的阿罗哈。三分钟过去了。
“啊!”它终于察觉到我冷若冰霜的神色,有点害羞地坐了起来,然后转头看着我,露出冷酷的表情问:“……结束了吗?”
现在才假装严肃也没用!我很想呛它,但还是作罢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毕竟是魔鬼。
“对,结束了。”
“那就让它消失吧。”阿罗哈露出微笑,对我使了一个眼色(但它好像不会使眼色,只是把双眼用力闭了一下)。
这时,我发现手上的手机不见了。
“那就明天见啰。”我只听到这个声音,抬头一看,魔鬼已经不见了。
“喵啊。”只有爱猫的叫声寂寞地响起。
我要去见那个人,要去见刚才通电话的那个人。
我想着这件事,陷入了深眠。于是,不可思议的七天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