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兴县耽误了大半个月,再度策马启程时,已是二月。
沐阳驾着马车缓缓驶离逗留许久的安兴县,马车是四师兄所送,以珍贵檀木制成,车厢铺一层柔软毛毯,空间宽阔,窗棂繁杂,帘幕是金丝纹边制式,一眼看去奢华非凡。
被庄元白讽刺俗气的不能再俗气的马车可是沐阳心头好,客栈留宿时特意吩咐店家要每日清理打扫,离去和来时一样干干净净,富贵逼人。驾马车出来时还被罗妙意翻了不少白眼,心里暗搓搓觉得她和老头一样没什么眼光。
这次没有前来送别的人,尽管他们做了许多事,世人眼中真假对错却被王志远搅得糊涂,更何况何婶无亲无戚,那未来女婿也在出事后立即撇清关系,大难面前识人性,人心淡薄。
满城不知风雨来去。
任侠骑着削瘦黑骡子与驾马的沐阳并肩而行,都说行走江湖最注重面子气势,而任侠劣剑劣马一副穷酸样看起来注定不会成为什么响当当的大侠,至于高手嘛,车厢里的脏老头书院里四师兄的酒鬼样,好似还有些可能,何况为高手开窍入道为庄元白青眼有加,福缘深厚悟性非凡,沐阳觉得他将来一定非同寻常,开口问道:“我要去飞星阁,观礼两个月后的祭天大典,你要去哪?”
任侠愣了一下,游历红尘近一年,没有同龄修士问过他的行迹,名门大派的弟子谁不是躲着他走,仿佛连站在一起都会有失风度,他也多在乡县之中为一些有怨魂的人家作法,传出去的小小名声不让贵人高人相信,无名小卒一个,飞星阁似乎是七天宗之一啊,应该会很热闹吧。
他扭头看了眼半空,眼中传达出安慰之意,旋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段日子以来都是随心而走。”
沐阳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随我一起去飞星阁观礼如何?”
任侠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道:“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嘛。”
他怕沐阳会受他人白眼,想要回拒,就要开口时,前方驾着俊逸白马的罗妙意拉紧缰绳,缓步停了下来,斩钉截铁道:“本姑娘正好也要去飞星阁观礼,任少侠与其跟着这种小人,不如和我一路。”
忽觉不对,沐阳当即开口:“喂,等等,姑娘,我怎么又变成小人了?”
“不要以为我不和你争就好欺负了,怎么无缘无故就从一开始就针对我?”
“不就是就手旁观,至于吗?我还救了你一次呢。”
“我很委屈啊!”
沐阳喋喋不休的诉苦被车厢里舒服躺着的大爷听到,觉得是时候出手的庄元白掀开帘子出来主持公道:“这委屈是有点,不过好处多过委屈,得了便宜还不让她说你几句?难道你忘记推开人家小姑娘的那一下了?”
老头说完右手还猥琐的在半空里抓了两下。
那一下?
面对王志远黑龙袭来推开的那一下?
似乎...推错地方了?
沐阳怔怔的看着左手,像在回忆什么。
罗妙意涨红了脸,接着又狠狠地鄙视了这不正经的一老一少,冷冷道:“就是针对你!怎么了?!”
沐阳好不容易记起来,想要道歉,结果罗妙意扭头策马赶上前面的李不二,理都不理,枉费一番好心,不禁惆怅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说对吧,任侠。”
小道士回过神来,点点头,笑得开心。
都说行走江湖靠朋友,结伴而行和孑然一身果然不同,起码热闹了些。
他也有了朋友。
这趟江湖,走得不冤。
......
安明福站在安兴县城墙之上,远远望着渐渐离去两架马车,想起早些天造访得到的回答,让她止不住笑意,顺带看一旁诚惶诚恐请罪的仆役下人都顺眼许多,天香楼大事小事向来保持中立的态度,除非涉及酒楼切身利益,才有所偏颇,而下人没有得到掌柜的允许不能偏帮外人,这是铁令。
这名不起眼的仆役在任侠开坛作法那天擅自为何婶他们说话,坏了规矩,现在跪在掌柜的面前领罚,也是天香楼铁令如山赏罚分明,才少有让客人不忿胡来的借口,生意红火。
待到马车往西而去不见踪影,安明福方才对跪了许久的下人淡淡道:“公然违反天香楼条令的后果你是知晓的吧?在总店中受的调教应该刻骨难忘,要如何罚?”
三十岁不到的青壮仆役抬头,十几年前家境落魄无奈下入了天香楼,经受数年隐蔽的训练调教后得以重见天日,再到被派来安兴县做活,不知觉已有十年多了,掌柜的手中有他们的详实信息,除非想牵连家人,逃跑无用,安掌柜算是仁慈,已宽限数日让他打点好一切,无甚忧虑,故眼中并不害怕道:“罚一年劳刑。”
安明福知道这卑微下人即将面对的事情,可是整整一年在封闭幽暗环境下要做的苦力活,进去了鲜有能完整出来的人,曾经送过一个懒惰嘴里又不干净的小子过去,一年回来后不成人形,皮肤被熏得漆黑,无口无耳,说是嘴巴太脏便被看管的老头割下嘴,不久又被找茬说听到不该听的东西割下耳朵,之后便再也不敢休憩不敢言语,一昧勤勤恳恳干活,没两年便因劳成疾死了,让下人如何不敬畏规矩,安安分分。
她好奇为什么这人会敢触犯条令,明明灵活勤快得很,要不了多久就能升上管事,或许几年后天香楼能多一位掌柜也说不定,何至于此?安明福疑惑道:“你在天香楼里干得不错,踏实勤快,前途大好,为何如此?”
知道掌柜的在问为什么要出口帮忙,仆役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柔和笑道:“何婶有个好闺女啊,瑾儿可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从小蹦蹦跳跳到处乐呵的小姑娘估计谁也讨厌不起来,可安明福却觉得并非如此,“真的只是这样?”
他点点头,眼角余光望着沐阳离开的方向。
小时候,记得有一座青山,有一村桃源,有一家书院,有山有水有白衣。
无忧无虑,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
世事历经得多,才发觉过去的美好。
这么多书院学子,大抵他混得最差。
白衣青莲,那俊逸的年轻男子,自己应该叫一句小师叔吧。
师父抱来山上的婴孩也不经意间长大了。
光阴荏苒。
我不弃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