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活下来,对颜色的感觉,仇师傅的把握含蓄又温和,也算是活明白了些。传统画中,真正好的色彩并非扎眼的鲜亮,求的不是强烈的冲击,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情结,讲一些含蓄,一些文气,和做人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可以很有能耐,锤炼得很精湛,但不随意向人炫耀,心量要大。风光艳丽都是一时,不如深厚朴实,安住世间,方能隽永。看透了本质,凡事要有,但又不能太露。
说来仇师傅也是退了休的人了,每天坚持磨颜料八小时,坐在自己的竹椅上,将翠绿的孔雀石凿碎成细石,磨过十几日,直到盆中声音敞亮,碎石消磨成粉末。这是很神奇的东西,绿色就是山水画里的青山绿水。这绿色又分成了三种深浅不一的颜料,磨砺完后加了胶和清水,第一次沉淀最深的是“头绿”,接着色泽较浅的是“二绿”,最浅的叫做“三绿”,它们将被制作成一种经典颜料,名叫“石青”。孔雀石通常埋藏在深山远坳、荒无人烟之地,为了这孔雀石,仇师傅曾只身到中越边界,摸到铜矿产地。
就在退休后的一年里,仇师傅得了“国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封号,一手握凿,一手执锤,在石块的捣碎碾磨之中,听着磨具清脆的碰撞声,不知不觉过了一辈子。如今他是姜思序堂手工颜料制作唯一一位在世的传承人。姜思序堂是苏州城里最古老的商铺之一,清朝有位苏州姜姓画家——姜氏之子姜少甫,他制出的各种国画颜料明快腴润,色彩鲜艳,有纸色合一、经久不脱之妙,声名大噪。画家们远近争求,于是他开了这家铺子,任伯年、吴昌硕、徐悲鸿、齐白石等许多人着色的颜料,都出自姜思序堂。
民国元年时,姜少甫遭遇经济危机,难以为继,便将店内一切事务交予薛文卿管理。仇师傅是姜思序堂传人薛庚耀的关门弟子。当年薛庚耀选中他的时候已经年逾花甲,而仇师傅刚刚高中毕业,选中仇师傅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看中他读过书,二是老实本分,耐得住寂寞。仇师傅继承师父的训示,脱产两年潜心学画,为的是能真正懂颜料的奥秘,也能同画家有所交流,知道画家的需求在哪里。
仇师傅整日独坐厂房,可以在板凳上静坐8小时。推磨碾石,磨石有5斤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心静如石。
国画颜料直接取于自然界,以植物、动物、矿物、金、银等为主。江西有专门的蓼蓝种植人家给仇师傅提供原料,浸泡了蓼蓝的汁液,加入石灰之后,来回搅拌,就做成了像嫩豆腐一样的土靛。这种颜料,古代人用来印染衣物,也是花青的原材料。晒干、研磨,加入明胶,就是膏状的花青。仇师傅的颜料跟敦煌壁画所用颜料的成分几乎一模一样。
颜料产在水、人和磨具之间,细细摩擦,盆中的石块,越来越细,像时间在消融,在消融中显得严肃深情,气质也是浑然天成。姜思序堂与各代画家皆有唇齿相依的关联。仇师傅的顾客里有刘海粟、吴作人等大书画家。大画家们总是追求顶级绝好的颜料。
以前的纸,是放在太阳底下晒的。现在的加入漂白剂,很可能一沾花青就起反应,颜色就不对了,或是偏灰,要么偏红。仇师傅就研究,创制新国画颜料,名叫“霜青”,霜青是对传统国画颜料花青的改良,出来的颜色仍旧跟传统的花青没有太大区别,文雅沉着。
好的矿石可遇不可求,有些矿产资源已近枯竭或禁采,而一些植物原料也难觅芳踪。传统颜料日渐式微,化工颜料在规模机器生产,管状颜料占领了国画绘画市场,充斥着大量的化工成分。在仇师傅看来,化学颜料本色尽失,与传统颜料差之千里,和大自然已经全无关系。很多画家已经不再珍惜他的颜料,这是他的苦闷。
桃花坞、阊门、东中市一带尘封了许多姜思序堂国画颜料的故事。经历了300年的姜思序堂,曾经亏损到经营不下去的地步,改了股份制也扭转不了,后来公司消号关闭。几年后,在多位友人的帮助下,仇师傅再次成立了庆年堂仇氏颜料印泥研究室,实际上就是自己那个40来平方米的住宅,在苏州虎丘新村,是苏州古城区。笔墨纸砚,苏州都有,颜料更是只在苏州才有。
颜料共有30余个大类,80余个小类,书橱里藏着各色矿石标本。几十年采矿,走南闯北,每一件拿出来都能说出一段奔波于福建、贵州等偏远地区的经历。这几年没有前几年身强力壮,跑不了那么远,一天工作下来全身都僵掉了,可是就这样光是磨,就要磨半个月,手上都是老茧。仇师傅的手得了腱鞘炎,有时自己捶不动了,就让儿子、女儿来帮忙。冷板凳手艺招不到徒弟。
中国颜料太多讲究,就像古墨能入药一样,传统的国画颜料大多也是药材。在一些中药店里,仍旧能够买到颜料粉末。大英帝国博物馆来找仇师傅请教,为什么他的颜料这么好,纯净光润、多裱不脱、经久不变,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还是这样。
做好颜料之后,他会小心地用纸包裹起来,方方正正,每个边很规整,然后用朱砂写了颜色的类别。很多人的成就来自于成就了别人。为颜色忙碌一辈子的人,他下的功夫不在自己手里展现,却都在画家们的笔下显现。所有的色彩来自自然,轻细若尘、入水即化,画家绘图是蘸着自然与人工凝结而成的墨,这样的画浑然天成,带着一股天地之间的灵气。从石青、石绿、花青到赭石、朱砂、胭脂、泥金等,赤橙黄绿青蓝紫,每种颜色,美得各不相同。比如石黄,原是深埋地下千万年的矿藏,画到纸上,就成了黄鹂胸前的羽毛,和初秋嫩黄的树叶。
一辈子活下来,对颜色的感觉,仇师傅的把握含蓄又温和,也算是活明白了些。传统画中,真正好的色彩并非扎眼的鲜亮,求的不是强烈的冲击,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情结,讲一些含蓄,一些文气,和做人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可以很有能耐,锤炼得很精湛,但不随意向人炫耀,心量要大。风光艳丽都是一时,不如深厚朴实,安住世间,方能隽永。看透了本质,凡事要有,但又不能太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