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玉器,以最美的形态展现在世人面前,历代以来,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升斗小民,都不会嫌自己的珠宝太多,谁都愿意去追求更多更美的珠宝首饰。一个愿意追求美的人,并且对这其中的付出越是了解,越能懂得珍惜,越能体恤其间辛劳的人,总不至于大奸大恶。传统的美更可以让人心静,更可以让人细思。你不会对着一枚钻戒填词度曲,但你或许会对一支玉钗寄托情愫。累了,就哼一段戏曲,点一炉沉香,逗一会儿猫,填一阕词,吹一段箫。
老妖是个怪人,不然朋友们也不会给她起这样的外号。她几乎不用任何网络聊天工具,话语少得可怜,神秘隐蔽,有问无答,白天睡觉,夜晚工作,工作起来不要命,剩余的时间用来浪迹山水,诗画箫笛,酒茶文曲,日常消遣的事物都不在这个时代的范畴,她常常穿着汉服背着箫笛,束发走过,孤身独影,纵情山水,自然也少不了异样目光。于是她还有个雅号叫静尘轩主。她对朋友也怪,最不喜人打扰她睡觉和私自为她拍照,简直能到决裂的田地。相熟之后,发现老妖也没有那么高冷,很好说话,她虽和善但坚持己见,不屑争论,想到什么就去做,行动力极强,而且想做就一定要去做。
而她在做的,也就是她毕生的事业,是做古典首饰,加上诗画箫笛,是此生她的全部。现在,珠宝设计师这个职业也不稀奇,倒是专心扑在中国古代首饰研究、并做出来的人可能就没有几个了。这些珠宝显得有些龙的传人的味道,是华夏逝去的文明,但又是生活里的物品。
家乡是江南一个古老的村庄,白墙灰瓦,飞檐峭壁。老妖出生的那年,村里在演社戏。母亲大着肚子每天都在听越剧唱片,听王文娟和徐玉兰前辈的《红楼梦》和袁雪芬、范瑞娟前辈的《梁祝》……出生之后,每次村里社戏,老妖一定要咿咿呀呀地去学。三四岁的时候,爷爷教她戏曲,教的都是武戏,可惜没等她过完整个4岁,爷爷去世了,但此其间情韵深种。这一切大概都是古典心思的起源,为日后的生涯做了极大的铺垫。别人家的孩子拿着零花钱去买零食或者玩具,她却喜欢偷偷溜到老家的古街,购买那些冰冷的珠玉。别的小朋友无法理解,觉得那些不能吃不能玩,可是老妖见到了就欲罢不能。她喜欢和左邻右舍一些颇有学识的长辈玩,忘年交。他们的书画文字功底不错,教会她很多。他们性情恬淡,与世无争,这也大大影响了她的性格。
由于对戏曲的痴迷,导致老妖从小会去研究和制作跟戏曲有关的任何道具、服装、饰品,甚至所有行头。父母是很手巧的人,一般的细活儿,他们都能过目不忘,他们纵容老妖的爱好,甚至会提供一些修改意见。南红玛瑙是老妖得到的第一件宝贝。幼时的左邻右舍都戴一条刚好在锁骨附近的短项链。老妖是个野性十足的孩子王,每天带着一群小孩上房下地如走平川,突然很想要那条大人的玛瑙项链,觉得戴上肯定很美。每天倚在门前,看别人的母亲戴着那样的项链走来走去,眼神多是艳慕。
祖母说,祖上被抄家的时候,珍珠玛瑙这些宝贝,被一担担地挑走。具体怎么抄的家,也未曾从祖母口中得到实情。她扫扫角落,搜罗起来,也不过一点点。其中有一串玛瑙穿的朝珠样儿的长项链,祖母本想拆成两个短项链日后留给媳妇或者女儿,结果那岁月里祖母生了数胎,女儿都没养活,爷爷当时也因被冤枉杀了人而入狱,穷得她终于忍不住把玛瑙项链卖了,换钱买米抚养儿子,等凑够了钱把爷爷赎出来,已经是十余年后。后来祖母又生了一个儿子,是老妖的小叔叔,结果也年纪轻轻地夭折了。祖母经历了太多人世沧桑,做过缝补的女工,卖过大碗茶,扫过地,端过水……爷爷出狱后,休养数年都难以恢复到常人的劳动力,祖母吃尽了苦头。别人对她的恩泽,她牢牢记在心里,谁给她一把米,谁给她一点盐,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些给过她好处的人,老年后很多子女不孝顺,抑或孤家寡人的,祖母一户户一个个地逢年过节给他们送钱送粮,直到有的人亡故。祖母代表了正义和公平。别人家闹了事,祖母出面便了,谁家子孙不孝,祖母敢骂得他们哑口无言,纵然族中那些当官的做了什么错事,祖母也当面拍了桌子,一言九鼎。祖母高寿,也许这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泽和报偿。人人来访,无论身居高位,抑或平民百姓,都尊称一声“老寿星,老福星”。祖母到了这样的岁月,应该是此生无憾。然而有数次,祖母会看着老妖喃喃地叹息说:“可惜了,当年那串玛瑙没留住,不然你和你姐就有得戴了。”
玛瑙项链似乎是祖母的一块心病,后来子女给她买过很多次玛瑙首饰,她都戴不长久,又放起来,而且每次都要念叨一回当年的那串玛瑙。有一日,祖母带老妖去她的房间,打开一个古旧的梳妆盒,就是红色有镜子的那类层层抽屉的,她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凑着天井射下的光,给她看里面的宝贝。那布包里,有几支断的玉簪,有银錾花的双尖,有掉了簪杆的花苞翡翠簪头,有包金的翡翠帽花,有掉了金银的翡翠花片,有玛瑙环,几颗翡翠珠,珍珠,还有几枚地方玉的花片,一枚全品红颜温润的南红玛瑙帽正。祖母拿出那一枚南红帽正,说这是当年哥儿们缝在瓜皮帽上的,放着也没用了,拿去穿个绳子戴吧,或许还能避避暑气。老家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觉得珠宝玉器辟邪避暑气,老妖先不管这一层,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接过这一枚帽正,反反复复地用袖子擦,仔仔细细地颠倒着看。她想,这是第一件属于我的宝贝。她用尽各种方法,想让它更美丽一些,可是怎么搭配都觉得其他东西配不上它,于是直到现在,它依旧是一块素石。她想再穷困,也不会将它卖掉。因为它见证了族中几辈人的苦乐辛酸,尤其是祖母他们那一辈的凄凉岁月。
老妖身边有一个群体,一起复原华夏衣冠礼仪,那时候没人愿意做相对应的首饰,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服章,必然会包含饰品,她便担负了重任。老妖做的首饰和很多市面上的首饰相比,倒不一定用多么奢侈昂贵的材料,但过程还是比较复杂。想做复原的首饰,需要她天南地北地跑,在各地寻找有老手艺的师傅,找的过程比较辛苦。前后大约花了十年,才找到一些很有用的老手艺人,只有他们懂得古老的錾刻、花丝和镶嵌。老妖和他们一起完成一些作品,简单点就是金银与珠翠的结合。古今中外的书籍和资料记载了一些传统,博物馆的文物也提供了参考,比如配色,其实现代人眼中的配色,和古代还是略有偏颇的。比如花丝镶嵌,这个在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时候,才引起世人的关注,单单八个要点,掐填、攒焊、堆累、织编就很折磨人了。老师傅们年迈,很多活儿未必能做全套,不乐意做的,老妖也只能配合着自己琢磨着完成。每一件产品,都是老妖四处采购宝石再设计,和师傅们商量直到完成。她对原料的要求是苛刻的,宝石必须是纯天然的,有些国际允许的合理优化,她也情愿不用宝石。珠宝穿缀用的线绳,各个采购一遍,总结出哪个比较好,会不远千里、花更高的代价也要买,尽管线绳只不过是个极其辅助的材料。每一种线绳在手指上的抽动,微乎其微,这个只有体验久了才会知道。
一位华侨通过网络找到老妖,收了她的作品。华侨说她一打开就哭了,是真的哭了。她说想不到现在还能找到愿意做这些首饰的人,更想不到有生之年能买到这些只能在博物馆或者书籍资料上才能看到的饰品。她说她给任何国外的朋友看,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华夏古老的手工艺,人人赞叹。几件首饰,把客人弄哭,老妖始料未及,细思之后,也开始落泪了。十来年辛苦没有白费,能遇到真正赏识自己的人,是荣幸。这是老妖事业的意义,一件饰品,不一定天价,不一定奢华,但是它必须带着灵魂,必须有特殊的意义,它承载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根源,万载不息。钻石的璀璨,在极具灵魂的精细古老工艺面前,俨然失色。
一,不交不孝之人;二,不交懒赌偷嫖之人;三,不要说别人可怜。觉得别人可怜,就去帮助他,否则闭嘴;四,乐善好施,勿求回报,因为纵然别人不报,上天会报;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六,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这是老妖祖上传下来的家训,也算她给自己的一些戒律清规。拥有技艺并不难,只要付出时间。做首饰是老妖最大的精神寄托,生活简单,只要一坐在工作台前,就能入无人之境。这些在世的七老八十的老手艺人和年轻的手艺人有着不同的境遇,年轻人稍有点手艺都成为什么国家工艺美术大师了,而老手艺人哪怕有再高超的技艺,也无虚名。他们质朴而随意。老妖有一次问老师傅,“为什么最近进展慢?”对方慢吞吞地说:“种芹菜的季节到了,我要种芹菜去。”是不是很有辛弃疾那一阙《清平乐》的感觉?他们是带着怡然自得心在做首饰。亲近自然,净化自己,接触美好,远离丑恶,做出来的东西也就坦荡,不拘束。
老妖还是过着别人眼中古怪的生活。
不为世俗的标准而活,其实是很难得的。这需要很强大的信念,树立自己的价值观体系。人生本该多样性。她能和庙里的大和尚聊戏曲聊得彻夜不眠,也能穿着汉服四处逛大街。生日的时候许愿,朋友问许了什么愿,她说天下太平,引得一桌人失笑。她会在心血来潮大半夜突然去爬山,也会在冰冻三尺时突然跑到密林山野去吹笛子,手机基本24小时关机。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箫笛刀剑、酒茶文曲、花木虫鱼,这些世人所谓玩物丧志的衍生,光这些就占去了生命一半的时间,其他的事情便懒得去做,做首饰就对时间爱惜如命。不懂经商之道,生怕三言两语把人气走,所以不接订单,只能等她的完品。一旦完工的作品,休想让她改动,无论是谁。但对工艺,她从不藏着掖着,而愿意给出更详尽的资料。
珠宝玉器,以最美的形态展现在世人面前,历代以来,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升斗小民,都不会嫌自己的珠宝太多,谁都愿意去追求更多更美的珠宝首饰。一个愿意追求美的人,并且对这其中的付出越是了解,越能懂得珍惜,越能体恤其间辛劳的人,总不至于大奸大恶。传统的美更可以让人心静,更可以让人细思。你不会对着一枚钻戒填词度曲,但你或许会对一支玉钗寄托情愫。累了,就哼一段戏曲,点一炉沉香,逗一会儿猫,填一阕词,吹一段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