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码相机每次按下去,哪里要考虑那么多,尽可拍,尽可删,却也感觉失去许多珍贵的东西。每一张胶片是郑重的,在这样的决定之前是要经过推算的,一思考就慢了。摄影慢,看不到结果,只有耐心等待36张照片集齐,像一个周期,结束了才能开始。然后慢慢看到最后的答案,这些隐藏在黑色匣子里的答案在药水中浮现,因为经过了人手,又增添了人情味。像苏二这样的暗房,整个城市已经找不到几处了。他走进暗房,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只能听到烘干机的风扇声和计时器的哒哒作响。
夜晚,洒水车将这条小路淋得湿漉漉的,有泛着白色的月光和橘色的路灯。垃圾堆在门前,街角的一头有人在扫地,马上就要轮到这里了。苏二从打烊的店里走出来,先锁了木门,然后去拉防盗门。铁门打动,是金属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此刻,整条街道看上去洗尽铅华,明天一早,就会恢复明亮、干净,一扫夜晚的颓废气质。
苏二是这家照片打印店的老板,20年前他就在这里上班了,当时只是一个伙计,社会青年一样的打扮,的确良衬衫扎在灰色的西装裤子里,夏天戴一副蛤蟆墨镜。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停在门口一锁,就冲进店里。比起接待客人,他更愿意独处在暗房里,虽然那时他年轻,却显得没太多活力。客人总是喋喋不休问同样的问题,“照片什么时候来取”,“可以快一些吗,一点给我冲好”。
他的师傅已经很少进暗房冲照片,因为店里也开设了为人拍摄证件照的业务,客人们都喜欢请年老有经验的师傅拍照,好像分量更重,更庄严似的。苏二正好就免去了过多与人打交道的时间,他带了一台录音机,具备收音机功能,放在暗房,却又很少听。
来洗照片的不仅是摄影爱好者,也有余暇的,胶卷是很宝贵的东西。许多知识分子热衷拍照,也有许多人喜欢在景点拍一张经典的瞭望远方的照片,显得意气风发。
拿到客人胶卷,苏二在暗袋里面把胶卷打开重新缠起来,这个过程完全不能有一点光。重新缠好的胶卷放进冲洗罐里面,那时是一个封闭的罐子,中轴是倒药水的槽。他配化学药水,分别是显影液、停影液、定影液,他用温度计控制着恒温,用计时器计算着时间。一次导入药水,保证足够的反应时间,最后彻底冲洗,清除定影液在胶卷上的残余,定影完毕后用清水反复浸泡、漂洗。胶卷便成了底片,用夹子加起来晾干,在干净、通风、无尘的环境下。
按照客人要求的尺寸印照片,先对相纸曝光,曝光的强度和时间控制也与拍照片时有点相似,不能过度,也不能不足,要恰到好处,这些只能凭经验了。再把需要洗出来的那张照片放在放大机的底片夹上,然后将相纸放在放大机上,设定好时间,这样底片上的影像就到了相纸上了。把初步曝光的相纸放到装有显影液的方盆中显影,苏二拿木夹钳住相纸,手腕灵活地摆动,影像慢慢浮现,对比度越来越强,然后定影,最后冲洗干净。
照片越来越多地挂起来,每天要洗的照片很多,苏二是离不开暗房的。又洗到一组新的照片,到药水里看见一个圆圆的女孩的脸慢慢浮现在纸上,像极了自己小学同学朱永芳。朱永芳其实是隔壁班的,早操和放学的时候两班的队伍平行而站,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六年级,她突然就不一样了,大约只花了一个暑假的功夫,人高了,也胖了,却好看了。苏二那个时候最喜欢看的女孩就是她,一直幻想能有一张她的照片,可是他自己没有相机。直到拍完毕业照,他费尽力气从隔壁班男同学那里要来一张毕业大合影,男同学纳闷他要别人班合影做什么,只有他心里知道是为了能存一张朱永芳的照片。
自从上了中学,学习变得繁忙,又和小学同学去了不同的学校,很多人就这样断了联系,后来从一个男同学口中听说了朱永芳的消息,她早不上学了,在一家高档商店站柜台。苏二还是个学生,根本消费不起这家商场,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却很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同学。男同学已经勘探过了,叫苏二不要去了,话语间的意思是,她成熟极了,跟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苏二回过神来,这个姑娘的照片都已经洗完了。人是漂亮的,也青春。他动了私心,想要把照片修得更美。工作是程序化的,情感是额外的。任何的程序化中添加一些情感做催化,都会产生惊人的改变。
过去老牌的照相馆里有着一种叫“修片师”的职位。苏二也跟着师傅学了不少修片的美术功底,用极细的毛笔,沾上精心调制的颜料来修复底片或照片上的瑕疵。苏二把胶片的划痕修补,把姑娘脸上的痘痘也去掉了,在她脸上微微打上红粉扑。他重新洗了一遍姑娘的照片,果然不一样了,细腻的脸,宛如陶瓷,浓密的黑头发,连瞳孔都看得清楚,像一朵绽放的花。那天苏二洗照片一直洗到深夜,最后自己锁门回家。
一周后,姑娘来取照片,苏二终于情愿走出暗房。姑娘说,这是她拍过的最好看的照片了。柜台的人员倒是赶趟儿,指着苏二告诉她,照片是这位师傅冲的,技术过硬得很,就是不爱说话。只有平静的人,才能做好事情。苏二没有说出修片的秘密,可是姑娘彻底被这家冲印店征服了,凡是拍照都要来这里洗照片。
有一次姑娘来送照片,对苏二的工作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进去参观一下。苏二带她进去,暗房并非黑漆漆的,被红灯映照着的密闭空间,像个实验室,让人警惕。到底要警惕些什么,姑娘也不知道,却有点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苏二解释,印相纸对于暗红色是色盲的,所以制相片或放大照片可以在暗红色灯光下进行操作。姑娘跟着苏二一起洗自己的照片,看见自己的脸慢慢在显影水中浮现,真是不可思议。每一张照片都像一件精心准备的作品,等待之后才能见到,给人惊喜。在黑暗中,好像偷走了时间的光,在这里一寸寸释放出来,最后把记忆都定格在相纸上。照片被挂起来风干,姑娘觉得有些像晒衣服了,这倒是很女性化的观点。
一边洗照片,苏二有时候也一边琢磨这些图片的构图,拍摄角度、视点高低、空间感、前景运用、人物表情、姿态都是由按动快门决定的。胶卷宝贵,成败都在一瞬间,要多么小心翼翼、多么天时地利、多么精心构思,才能拍一张完美的图片啊。只有这样,才是创作,创作就应该是一件郑重其事的事情。
姑娘夸苏二照片洗得好,想必照片也拍得好。可苏二却死活不肯帮她拍照了,他觉得那是两种功夫,真是不敢给人家拍。苏二又想起了他的小学同学,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想为她拍一张照片啊,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姑娘觉得苏二固执。后来流行数码相机,来店里的次数就慢慢少了。苏二是真的固执,一固执就洗了20年照片。数码相机遍地,很多人劝他冲数码,买台设备,简单方便,他却不肯。数码打印已经这么多了,他就老实冲洗照片吧。连曾经风靡全球的胶卷厂商都破产了,谁曾想过胶卷会变成稀有物品。
什么东西少了,反倒剩下的都是最最忠诚的,倒有了人与人的惺惺相惜。好在还有很多喜欢玩胶片的人找到他,师傅早就退休了,剩下他一个人既当老板,又当师傅,他洗得比以前慢了。
一卷卷胶卷投入了显影液中,从一头扯出一段段的胶片,再从另一头将胶片卷起,苏二完全在全黑的状态下,靠双手的触觉来进行操作,他已经很有经验了,几乎靠的只是手,不能把胶片留下任何划痕。把胶片放在玻璃盒中插入放大机,打开灯,抽动胶片,影像映在下面的白板上,调动白板上的尺子,定好映像的大小。关上灯,拿出相纸,放在调好的尺子下,打开灯两秒,胶片上的像投在相纸上,再用镊子夹住相纸一角,投入显影液中晃动。洗照片是个力气活。还好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多生意了。
数码相机每次按下去,哪里要考虑那么多,尽可拍,尽可删,却也感觉失去许多珍贵的东西。每一张胶片是郑重的,在这样的决定之前是要经过推算的,一思考就慢了。摄影慢,看不到结果,只有耐心等待36张照片集齐,像一个周期,结束了才能开始。然后慢慢看到最后的答案,这些隐藏在黑色匣子里的答案在药水中浮现,因为经过了人手,又增添了人情味。像苏二这样的暗房,整个城市已经找不到几处了。他走进暗房,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只能听到烘干机的风扇声和计时器的哒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