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浮生人，
悠悠何日了。
朝朝无闲时，
年年不觉老。
总为求衣食，
令心生烦恼。
扰扰百千年，
来去三恶道。
——寒山
一个新的活跃季节开始了。我们首先要干活，挣到足够的钱，以备一路上的花费。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我所爱慕的姑娘同我迎面而过
我想谈谈手段和目的。在我看来，人类的迷失，或者说愚痴，不过是把手段当作了目的。把手段当作了目的，手段就成了一个很重的负担。所以，寒山才会发出“可叹浮生人，悠悠何日了”的感叹。看看我们自己，看看我们周围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再看看萨尔和特雷，是怎么样邂逅，然后开始一段生活的。在这里，我想用萨尔和特雷的故事来讨论手段和目的这个问题。他们的故事表面看不过是一个艳遇，却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故事。萨尔曾经说过，自己上路的目的就是寻找姑娘。寻找姑娘，说得文雅一点，就是寻找爱情，这是很多人的生活目的。这没什么奇特的，也无可厚非。只是当我们把姑娘当作目的，姑娘就变得很沉重；当我们把爱情当作目的，爱情就会慢慢成为一种相互折磨。
萨尔在旧金山和雷米·邦库尔还有他的女友李·安一起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之后，最终离开了他们，独自前往洛杉矶。或徒步，或搭车，或乘公共汽车。到了一个叫贝克斯菲尔德的地方，萨尔买了车票准备去洛杉矶。突然，他一眼看到一辆正进站的车里坐着一个墨西哥女孩子。“她的乳房高耸坚挺，苗条的大腿看上去非常可爱，长头发又黑又亮，大大的蓝眼睛含着羞怯。”他一下子就被击中了，希望自己马上就到那辆公共汽车上。
萨尔说：“我心头感到一阵刺痛，每次看到我所爱慕的姑娘在这个大千世界上同我迎面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次这样迎面而来的怦然心动？即使有，大多也只是迎面而过，再也没有任何的交集吧。
但这一次，像有某种天注定的力量，当他迫不及待地上了那辆去洛杉矶的公共汽车，发现那个女孩独自坐在车上。然后，你能够猜到的，他们很快就坐在了一起，很快就情意绵绵地聊了起来。虽然萨尔也很快就知道这个女孩其实已经有了丈夫，却丝毫不能熄灭他们已经燃烧的火焰。就像你猜到的，这不过是一段艳遇的插曲。
我之所以要特别提到这一段，倒不是因为我的内心也常常萌动对艳遇的渴望，而是因为凯鲁亚克在写这段艳遇的时候，带我们跟着萨尔和特雷，跟着爱情走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更深地融进了生活之中，这也是我被深深吸引的原因。
我想再说一遍，很多模仿《在路上》的旅行读物，之所以远远不如《在路上》那样可以反复阅读，在于凯鲁亚克并没有把“路上”抽离出来，而是毫无造作地把“路上”放在了生活这个整体的背景里。写萨尔和特雷的艳遇，也是如此。他的重点不是艳遇的气氛，而是艳遇之后。
艳遇之后，萨尔暂时中断了他的旅程。此时，爱情就是他的目的，爱情让他停了下来。当我们到达目的地，就会停顿。凡事我们把它作为目的，就会深陷其中。当我们把什么当作目的的时候，就以为世界上只有那个什么。《在路上》写这段艳遇，目的却并非艳遇，而是生活。艳遇之后，是生活的开始。
爱情、生命与自由
世界上并非只有你只有我，还有很多的人。我们要完成爱情这样一个目的，需要很多生活的手段。在重读《在路上》里萨尔和特雷艳遇这一段时，我偶然读到了哈金的一首诗，也算是奇遇。因为这首诗，正好从爱情、自由、生命的角度解读了萨尔和特雷的故事。哈金的诗源于裴多菲一首传诵了很多年的诗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之所以这首诗长久以来受到那么广泛的欢迎，是因为它传达了人们内心对于自由的渴望，近乎神圣的渴望。爱情比生命重要，自由比爱情重要。这是非常夸张的表达，但是，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质疑它的逻辑性。人们喜欢这几句诗，因为人们喜欢爱情，也喜欢自由。而最喜欢的，却是自由。
相比于自由，人世间没有什么更重要的。就像庄子提到的，鸟儿喜欢在天空自由飞翔，不愿意住在金子做的笼子里，虽然住在笼子里有好吃好喝，而自由飞翔的代价却是住在树上简陋的草窝或泥窝里。但鸟儿宁愿住泥窝吃粗食，也不愿意住金窝吃美食，因为自由不仅能带来快乐，更能带来尊严。
如果没有尊严的话，确实活着没有什么意义。这是裴多菲想要传达的意思。然而，哈金作了另一种解读。哈金的诗很简单，只是强调了：自由不是空洞的，而是附丽于生命的。没有了生命，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你喜欢引用裴多菲的诗句：
为自由可以抛弃爱情和生命
可是没有生命
自由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至于爱情，怎么能抛弃？
我在芝加哥遇见一位波兰诗人
他说选择背井离乡
不是为了自由
而是为了心爱的女人
那女人是中学教师
住在密歇根湖畔
异国的生活
重新开始的艰辛
让他诗泉喷涌
我们时代的悲剧
是把女人塑造成了苦难的标本
漂亮的脸上都流露着怨恨
是把男人变成了人精
拼命去追求成功和拥有
别再谈为自由而牺牲生命了
千万不要放弃那位欢悦的女人
跟她去吧，不管去哪里——
深圳，长春，雅加达，曼谷
自由和爱情
都是为了活得更幸福
活下去，才能走下去
裴多菲说，如果没有尊严，那么我就不活了，宁愿死了也要维护尊严和自由。但哈金说，如果你死了，那么，尊严和自由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重要的是你首先要活着。活着，才谈得上自由。自由并非一条悬空的路，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你家门口的路，你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外，一步一步地走到远方。
萨尔和特雷全心投入爱情大概只有半个月时间，接下来就是生活问题。他们决定一路搭车去纽约，搭车不需要钱。但吃饭需要钱，住宿需要钱。
所以，“我们首先要干活，挣到足够的钱，以备一路上的花费。我剩下二十块钱，特雷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开始。我却不喜欢那么做。我像傻瓜似的，把这个问题足足考虑了两天，我们在从未见过的洛杉矶的五花八门的报纸上翻看招聘广告，在自助餐馆和酒吧打听有没有机会，直到我身上的二十块慢慢缩成了十块出头”。
在洛杉矶找工作并不顺利。“我们去好莱坞，想在日落大道和葡萄藤街拐角的药房里找份工作。”“特雷和我也想在快餐店找工作。哪儿都不容易找钱。好莱坞大道上的电车风驰电掣，疯狂地尖叫；每分钟至少发生一桩小事故；大家都朝最远的一株棕榈树奔去——那前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沙漠。”“特雷和我每况愈下，最后只能试着在南大街找工作，混迹于那些店员和女侍者之间，他们自甘堕落，并对此无动于衷。”
在洛杉矶找不到工作，特雷只好找自己的姐姐要了五块钱。加上萨尔口袋里还剩下的，总共有十三块左右。
他们怀揣着十三块左右的钱，搭上了一辆红色的汽车，到了加利福尼亚的阿卡迪亚。然后，又乘公共汽车到贝克斯菲尔德。他们想在那儿找一份摘葡萄的活儿，赚了钱后再去纽约。结果，在那里还是找不到活儿。无奈之下，他们决定搭车去特雷的家乡萨比纳尔。
在萨比纳尔，萨尔见到了特雷的哥哥里基，以及她哥哥的朋友邦佐。他们都在忙着赚钱，也很快活地喝酒。用里基的话说，“我们今天喝酒，明天干活。”“我们需要的是喝一杯。”“老兄，我们明天干，再喝一杯啤酒吧。”
萨尔在特雷的家乡找了一份摘棉花的活。每摘一百磅皮棉，得到三块钱。“我们弯下腰，开始摘棉花。景色很美。田野那头是帐篷，帐篷后面是干枯的褐色棉田，一直延伸到远处褐色的旱谷的山麓小丘，再后面就是早晨蓝色的空气里白雪覆顶的内华达山脉。这比在南大街洗盘子要好多了……我的腰背开始酸痛。但是跪下来躲藏在地里的感觉很好。我觉得需要休息的时候就休息，把脸贴着湿润的褐色泥土。小鸟伴奏似的歌唱。我认为自己找到了终身的工作。”
特雷和她的儿子小约翰尼也赶来帮助萨尔，而且他们割棉花的速度比萨尔还快。晚上，一起回到帐篷，相互依偎在一起在笔记本上画小动物。萨尔这个不断上路的人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留下来的归宿。“我每天大约挣一块五毛钱。刚够晚上骑了自行车去买食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把东部、迪安、卡洛以及讨厌的公路完全抛在脑后。约翰尼和我整天玩耍，他喜欢我把他抛到空中，落到床上。特雷坐着缝缝补补。”
爱情把人带到美妙的境地，也可以让人安心于柴盐油米，安心于平平淡淡。但到冬天的时候，他们的帐篷出现了问题，他们不得不离开营地。摘棉花的活儿也没有了，只好到特雷的父母那儿。这个时候，萨尔感觉到了自己的生活在呼唤他回去。再美妙的爱情，在日常的粗砺里也会渐渐失去光亮的色彩，渐渐黯淡。
特雷提出了很爱情的建议，她说萨尔可以睡在她家附近的一个仓库里，萨尔不必干活，只消整天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她去摘葡萄，养活两个人。但是萨尔还是决定离开。“特雷在这个问题上考虑了一夜，想不出好的办法，只能认命。她在葡萄园里不动感情地吻了我，我们沿着葡萄藤植株走去。走了十来米后转过身，爱情就像是决斗，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凝视着对方。”
特雷计划一个月后去纽约找萨尔。但是他们两人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走了一百英尺后，我转过头去看她。她一手拿着我早餐用过的盘子，正要进棚屋。我低下头，望着她。啊呀，我又上路了。”
不受困于贫穷
寒山的诗里有一首非常特别。为什么特别呢？寒山的诗绝大多数讲的是如何看透人世无常，如何视财富如浮云，但在一首《丈夫莫守困》的诗里，寒山说了另一个意思：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受困于贫穷。“丈夫莫守困，无钱须经纪。养得一牸牛，生得五犊子。犊子又生儿，积数无穷已。寄语陶朱公，富与君相似。”大意是男子汉不能守着穷困，如果没有钱，怎么办呢？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一走了之，而是要想办法去经营获利。想什么办法呢？就是养一头母牛，让它去生几只小牛。那些小牛又会生小牛，这样你拥有的牛就越来越多。你的富有就能够赶上陶朱公了。陶朱公就是范蠡，传说他功成身退，浮于江湖，却非常善于做生意，后来成为巨富。陶朱公后来成了成功商人的代名词。
关于母牛生小牛，小牛又生小牛，让我想起《列子》里的一个故事。齐国有一户人家非常富有，而宋国有一户人家非常贫困。于是，穷人就到齐国向富人请教致富的方法，那个富人很坦率地告诉穷人：“我不过是善于偷盗罢了。当初我偷盗的时候，一年就可以自给，两年便已富足，三年后就是富豪了。从此以后我还经常接济街坊邻居。”穷人听了很高兴。他只是听到富人说通过偷盗变得很富有，却没有思考偷盗的含义。于是，他真的动手去偷盗了。不久，他就被官府抓住，以前的财物也被没收了。
穷人后来又去齐国埋怨富人。富人笑着说：“我说的偷盗不是你的那种爬墙钻洞到人家家里去搬运财物的做法。我听说天有四季节令，土地有资源肥力。我偷盗的是天时地利、云和雨的润泽、山林川泽的物产，用它们来生长我的禾苗，繁育我的庄稼，建筑我的围墙，砌造我的房屋。在陆地上偷盗飞禽走兽，在水里偷盗鱼虾龟鳖，没有一样不是偷盗来的。庄稼、土木、禽兽、鱼鳖，原本是自然生成的，哪里是属于我的？但是我偷盗自然界的物产就不会遭受祸患。金银、玉石、珍珠、宝物、粮食、钱财等，都是人所积聚的，哪里是上天所赐予的？你偷盗它们而被判罪，又能怪谁呢？”
贫穷并非美德。按照寒山这首诗的说法，当你贫穷的时候，你一定要去想办法。寒山说的母牛不断生小牛的办法，很像我们今天说的理财，不断让钱生钱。《列子》里说的故事，就是如何利用天时地利，如何利用自然的资源，获得财富。
关于金钱的两个误区
由此引出了关于金钱的问题。很庸俗的问题，却是我们每天无法离开的问题。关于金钱和自由，我们很多人相信：钱越多就会越自由。很多人都在想着：如果我有了1000万或者更多的钱，我就可以彻底自由了，我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就像西美尔所说的，工业革命以来，金钱在人类的生活里，代替了上帝，因为金钱几乎可以购买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所以，很多人的人生目标简化为赚钱，活着就是为了赚钱。
事实上，金钱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一些自由。比如，如果我有足够的金钱，就可以在附近再买一套房子安顿父母，既行了孝道，又保持了自由。这意味着部分的真实，金钱确实会给我们带来某些自由，比如，如果你有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买自己喜欢的食物；如果你有钱，可以随时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如果你有钱，你确实在很多时候不需要乞求别人。
但另一个事实是：金钱确实不是万能的。有很多东西不是金钱能够购买到的，比如爱情，比如智慧，等等。金钱也不能消除人的烦恼，很多赚到了1000万或几个亿甚至更多金钱的人，照样面对着各种烦恼。所以，当很多人把金钱当作生活唯一的目的时，就会陷于很荒诞的境地，就像2013年的一部美国影片《华尔街之狼》，当金钱成为唯一的目的，它就能把人变成狼：残忍、凶猛、空虚。但人不是狼，人是人。
寒山写了不少诗歌，感叹世人终日忙碌，成为追逐财富的奴隶。这首《可叹浮生人》感叹的是世间世俗生活的无聊，朝朝暮暮为生计奔波，忙忙碌碌一辈子，稀里糊涂就老了，就死了，就这样一直得不到解脱，千百年来就这样反复轮回着。
寒山另有一首《我见世间人》：“我见世间人，茫茫走路尘。不知此中事，将何为去津。荣华能几日，眷属片时亲。纵有千斤金，不如林下贫。”讲的是同样的意思，都是感叹世人看不透世间生活的无常，辛苦一辈子，却没有丝毫的觉醒。
寒山的意思是，如果不能领悟到生命的无常，不能体验无常里的真相和喜悦，那么，纵使你有无数的宝藏，也不如隐居在林间过清贫生活更快活。他的意思是贫富和自由没有必然的关系，富人和穷人里面都有不自由的人，也都有自由的人，关键在于你自己的觉知和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