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尽黑,萧良庸走出内院,到处看到是打着灯笼四处走动的人。灯笼上的字大多写着“永安”。他正打算找个人问问陈展阳在那里,没想到刚走出几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庄公子请随我来,陈先生在等着你了。”
想必是他们的人,黑暗中看不清身形,萧良庸也不耽搁,点点头就跟了上去。
本以为会带他来正厅,却没想到七拐八拐向着庭院深处走去,萧良庸疑惑地问:“我们去哪?”
那人只道:“地牢。”
萧良庸一惊,难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便停下脚步。
那人也跟着停了下来,都没有回头:“公子有何吩咐?”
萧良庸此时发现自己身处在漆黑的庭院走廊中,四周的景物已经无法分辨,身后订亲宴上的灯火已经离得远了,不敢再胡乱调运灵力,耳目与常人无异,自然听不太清那些喧嚣。
当下真是进退两难,对方究竟是在演戏诳自己,还是真的陈展阳有别的吩咐?
左思右想,萧良庸才道:“你是谁,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
那人平静答道:“属下来这永安县已经十年了,那时庄公子年纪尚小,许是记不得了。”
萧良庸没想到这人竟然来了这里十年,意思是说十年前秦良的眼线就已经扎在永安了?这是为何,按薛小川的说法,他和薛通山在永安都没住够十年啊。
“你是秦大哥的人吗?”
“正是主上差遣。”
主上?这个称呼还真是古怪,萧良庸点了点头道:“近日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谨慎些,你继续带路吧。”
那人躬身一礼,继续向前走着。
萧良庸心下微凛,十年前就开始谋划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这般志在必得。
仔细想想,宗墨说过“天璋”还未完善,需要薛通山手上的一样东西才行。想必是一个什么宝物,可不但薛通山从没提过他有这种仇家,薛小川更像是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般。
那秦良把小川抓去又是为了什么?威胁薛通山?如果那件宝物真的极其重要,似乎这种威胁是不能成立的。因为秦良这种人正是属于不择手段那一类,按理说,他不可能理解薛通山和薛小川这种奇怪的主仆关系。可为什么看上去,秦良对薛通山极为熟悉呢?
对!就是熟悉,无论是对薛小川下手,还是利用林彬语的长相扰乱薛通山的心神,刀刀见血,箭箭穿心。端的是精准无比的切中薛通山的要害,听宗墨说秦良已经去了通山新府,看来金城千里的事情他们也知道。萧良庸思虑半晌,竟然发现秦良等人的阴谋居然算无遗策,甚至算到了很多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而宗墨的身份也很值得存疑。他说自己是三念先生的第四个弟子,三念先生这个名字听着无比耳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听过。
越想越是不得要领,阴谋的迷雾慢慢揭开后,一切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知道的越多,发现不知道的总是更多。雾里看花,怎么都看不明白。
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栋建筑物。这栋建筑物也没什么出奇的造型,只是青砖硬瓦,严丝合缝,看上去就知道十分坚固。想来应是地牢到了。
那人话也不说,拿起门口的一个火把引着萧良庸就往里走。顺着阶梯一直向下,走不多时,那人停住脚步,“公子请。”
此时萧良庸已经看到,十步开外陈展阳负手而立站在一个栅栏前,因为光线太暗,看不到栅栏里关的是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平静下来,走了过去。
“展阳大哥。”
陈展阳扫了他一眼,道:“林二小姐放了你?”
萧良庸打起十二分精神,心想以林彬燕的性子,还不如说是自己逃出来的更合适,便道:“是我自己逃出来的。”
陈展阳似乎也知道一点林家小姐的脾气,点了点头,却突然又问道:“你的剑呢?”
糟了,萧良庸警铃大作,他没有佩戴兵器的习惯,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但此时不能犹疑,片刻的停顿都有可能暴露。立时答道:“被林二小姐缴了。”
陈展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身兵刃如同我们的性命一般,怎能随便让人缴去?”
萧良庸低头作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没有接话。
陈展阳道:“你与林二小姐是怎么认识的,为何从没听你说起过?”
“这……林二小姐……”电光火石之间,哪里编得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萧良庸只停顿了半刻,只好道,“之前被她打过一个耳光……算认识吗,我也不知道。”
陈展阳一怔,狐疑的看着萧良庸,见他脸色的的确确是十分尴尬,不似作伪,看来耳光确有其事。心想以你的修为怎么会被一个小姑娘打耳光。但随即想到,少年男女之间许多事情无法用常理推测,索性淡淡一笑道:“真喜欢她?”
萧良庸有点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陈展阳笑了一声,“若真喜欢,事情办完后你要娶谁不是手到擒来?非得在这时候去找她,万一出点岔子,如何是好?”
萧良庸躬身道:“是,以后不会了。”
陈展阳又道:“为何不在天青楼看着,跑来这里?”
萧良庸已经差不多熟练地编瞎话了,陈展阳的眼光和阅历或许难以欺骗,但是只需要掺杂一点实话,陈展阳就能看出自己没有撒谎,那一切便好糊弄了。
说瞎话的精髓竟然被萧良庸不自觉的掌握了。
“宗墨大哥叫我来的,说是主上的安排。”
陈展阳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道:“你和宗墨的关系何时变好了?竟然叫他大哥?”
萧良庸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千算万算没算到庄呈英和宗墨关系不好啊!怎么办?!这个怎么圆回去?
似乎是萧良庸神色不太自然,陈展阳不知道误会成了什么,竟然道:“也是,大敌当前个人恩怨应当放一放,有这等胸襟,确实是进步了。”
萧良庸全身冷汗直冒,心想这他娘的都行。
陈展阳似乎盘问完毕,不再纠缠,而是命旁边跟着的几个侍从模样的人,点燃眼前这个栅栏旁的火把。甚至扔了一个火把进去,但始终没有开门。
“你看,”陈展阳道,“这个人是前几天追来的,被我拿下了。”
萧良庸不敢胡乱接话,生怕露馅,抬眼看去,火光的照耀下,一个浑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趴在地上,四肢还紧紧锁着铁链。这个铁链很古怪,扣得非常死,不是那种很长的链条,就是极短的一截,末端链在那人身后的墙上。似乎除了这样趴着,就只剩下跪在地上一种姿势了。
那人像死狗一样趴着,披头散发看不见面目,萧良庸奇道:“这是谁?”
陈展阳淡淡一笑道:“我让你来看他,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萧良庸道:“什么事?”
“天璋之力目前不可乱用,在今天白日里的群英会时,你是不是想解开禁制?”
萧良庸立刻回想庄呈英脱衣服的举动,加上宗墨的解释。心中恍然,低声答道:“那小子太过嚣张,不教训教训他难解心头之恨。”
“小英,你给我听好了。天璋之力不是让你用作意气之争的,”陈展阳语气忽然变得平静而绝对,“我们身上的天璋都还未完善,只等这次少爷得手后才能让我们完成彻底地蜕变。等那以后你用天璋,便再无后顾之忧。”
萧良庸心里一动,这时候不套点有用的东西出来,更待何时?
“无非就是身体负担大一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展阳不悦道:“你不是冲动莽撞之人,今天是怎么了?不但私自跑去找林彬燕,还敢说这种大言不惭的话?你知道天璋若没有我们身上的禁制,会让我们变成什么样?”
宗墨说过,天璋会对人身体造成极大的负荷,萧良庸想来,无非就相当于损害自己的身体,那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
萧良庸道:“不过就是使用之后休息久一点罢了。”
陈展阳皱眉道:“你真这么认为?”
萧良庸不语。
“小英,天璋之力通天彻地,绝非人力可有。有自信是好的,但一定要懂得敬畏,明白吗?”陈展阳心想小英心高气傲,这样劝他说服力不大。便道:“好,我就让你看看未完整的天璋失控后何等可怕。”
萧良庸心跳加速,面上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忽然,牢里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剧烈地抽搐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仿佛痛苦至极但是却没有力气大喊。
显然是被某种痛苦折磨得不轻。
那几声低呼,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萧良庸听在耳中却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人痛苦到极致才会发出的声音。
忽然,一怔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出现在那个披头散发的人身上。
萧良庸心中一紧,有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忍不住身子向后稍稍退了半步。这是一种本能,面对未知的危险身体下意识的动作。
陈展阳余光看到萧良庸的反应,淡淡道:“他的天璋失控,变成了这幅德行。痛苦不堪,甚至连神智都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痛哭流涕地求我杀了他,你还敢大意吗?”
萧良庸还未答话,那地牢里的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仿佛生锈的铁器摩擦,听来十分瘆人。
“陈展阳……杀了我,快杀了我……”
说着,那人肩膀处“嘭”的一声,炸出一片血雾,萧良庸吃了一惊,随即那人全身上下仿佛被戳漏的气球一般,连续不断地“蓬蓬”作响,炸出无数片血花,霎时间,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
那人痛苦地哀嚎,竟然已经有了低低的哭泣声:“快杀了我……快杀了我!”
陈展阳淡淡道:“不能杀你。作为天璋的失败试验品,你还有观察的价值。何况我也没有擅自杀你的权力,只能让少爷决断。”
“畜生……”那人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挤出来的一般,咬牙切齿显是憎恨至极,却无法大声咒骂。“你们这群恶鬼……神明会看见你们的,会替我报仇的……”
“此言差矣,”陈展阳饶有兴致的跟他辩论,“你难道忘了当初是你自己求着少爷帮助你突破神脉的吗?”
“我后悔了!我现在后悔了!”那人突然抬头,冲着陈展阳嘶吼。
“晚了。”陈展阳道
“你们会遭报应的!神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此言又差。”陈展阳淡淡道,“敬畏诚然重要。但若神明真的存在,我们对它们便不能只有敬畏。”
“嗬嗬……”那人道,“你竟然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敬畏,只会让我们离它越来越远。”陈展阳道,“只有抛弃敬畏,我们才能真正地了解它,接近它。”
说着,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甚至有了些许空灵之音。
“超越它。”仿佛在地牢里都产生了回音,“最后消灭它。”
“师父他们会来救我的!你们会死!”
“是的,谁都不免一死。甚至你口中的神明,也不能避免死亡。”
“剿杀济长云时,曾经在外面待过一段时间。我看到过一个在那里很出名的人面对生死说的一句话。有几分道理,说给你听。”陈展阳淡淡一笑,“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肯定会死,但若能为少爷尽些许绵薄之力,便是重于泰山。你也会死,但你的死可以让我们更加的了解‘天璋’,便也不虚此生了。”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展阳笑着摇了摇头:“你与那些愚蠢的人一样,总是迷恋鬼神之说。你我都知道,鬼恐怕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种臆想。”
“一种臆想出来的,可以抗衡神明的存在。”陈展阳道,“可惜,那只是幻想。能抗衡它们的人,从来只有我们自己。”
他们在说些什么,萧良庸听不懂,但是很显然这对话牵扯到一些若隐若现的、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那人扑上前来,却被铁链所困,竭尽全力地朝陈展阳大声嘶吼,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这一瞬间,萧良庸看到那人的脸可怖之极,自己惊骇之下,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几乎已经不能算是脸了,按照刚才全身连续爆炸的情形猜测,这人的脸也经历了这种爆炸。五官全然看不清楚,血肉外翻,像无数朵红花开在脸上一般。
萧良庸惊骇莫名,后退一步,但让他更惊讶的是因为这个人的声音,他似乎听过。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展阳,问道:“他……他是……”
陈展阳点了点头道:“不错,风宗大弟子,叶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