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痴睡待春早,尤有青蝶伴梦眠。
黎蓝不知睡了多久,终于悠悠转醒,头顶依旧火光飞舞,不知昼夜。
但见霍大先生霍典早已坐在正中石座,不知等候许久,却好似疏无不耐。
少女极目四顾,早已不见了霍三姑娘的踪影,心下略微有些惘然。
霍典微笑起身,仿佛丝毫没有了昨日的大妖威势,黎蓝却再也不肯相信他的表象,只觉霍典温暖的微笑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虚假。
霍典恍若不觉,仍旧温和浅笑,轻声道:“小娘子昨夜可还睡的安稳?”
“有霍三姑娘陪伴,自然不错!”
黎蓝略带戒备地盯着霍典的脸,又复反问。
“霍大先生想必现在便要护送我去贵族老祖处了?”
黎蓝特意将“护送”二字咬的极重,显是语带嘲讽,讽刺霍典明是监视,却仍假作模样。
霍典好似完全听不懂黎蓝话中之意,仍是温和儒雅,语气舒缓,却是胸中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显。
“既如此,小娘子这便随我去吧,莫要让老祖等的心焦。”
言罢,脚下平空升起一道乌云,双手躬立,微笑虚引。
黎蓝自知躲不过这一遭,当下也不多言,默默上了云朵。
霍典亦不复言,架了乌云,从谷底盘旋而上,须弭便穿入了那一片红海。
黎蓝这时方才看清,那一片红海竟是无数数之不清飘零的火叶,心中大感惊异,不知这落下如此多火叶的火树又是如何模样。
这火叶组成的红海不知有多厚,霍典驾着乌云足足飞了半刻钟方才挣脱。
白昼的光铺面而来,却仍不见太阳,入目是一片广阔的平地,空中无尽的火叶飞舞,头上是仿佛遮天一般的树荫。
霍典架了云,直向东方飞去,远远的但见一棵枝干晶莹剔透的苍天火树如同利剑一般直插天际。
霍典又携着黎蓝飞了片刻,不多时便到了火树近前。
树下二人正自对奕。执白者青衣黑面,不怒自威;执黑者鹤发童颜,身着白衣,意态逍遥。
霍典远远的落了云,带着黎蓝静静躬立等候。
黎蓝却无好心情在此等待,见得二人仿佛乐在其中,心中暗想。
“是了,这二人必有一人是祸斗老祖。我今既然在此,命尚不顾,也无需害怕,只管处置便是了。”
当即不再犹豫,高叫道:“黎蓝在此!不知哪一位老祖或有赐教?”
白衣老者哈哈大笑,随手将黑子掷于石案之上,转目看向黎蓝笑道:“小姑娘果是姓黎么?”
黑面男子袖子轻轻一拂,面前黑白棋子都消失无踪,亦是回目看向黎蓝,盯了一会儿,颔首道一句“不错”,转而视向霍典:“典儿你可自去。”
霍典答一声“是”,恭敬行礼,纵云向来处飞回。
白衣老者见霍典飞的远了,目视黎蓝,眉角带笑,甚得仙风道骨之态。
“老夫霍沐肜,那是在下二弟霍远山,黎姑娘请了!”
黑面男子复挥了挥衣袖,黎蓝脚下平空升起一张石椅。
霍远山肃声道了声“请座”,便不复言,显是不善言谈之人。
黎蓝也不客气,当即落座,“不知老祖见我这堂下之囚有何事赐教?”
“无他,”霍沐肜微微一笑,道:“只是见了故人之后,特此一见罢了,不知贵宗老祖尚好?”
黎蓝心下狐疑,当下小心翼翼问道:“老祖识的红巫长老?”
霍沐肜亦是心有疑惑,反问道:“怎么,重黎族现在便是红巫长老当家么?”
黎蓝心中巨振,自己自小便被红巫长老收养长大,待如亲生孙女,早也明白自己并不是甘山氏的族人。只是红巫长老也不知端地,只知忽地有一天一只大鸟叼裹一个女婴停在甘山氏的寨子旁,大鸟见得甘山红巫出来探看究竟,叫了三声“黎蓝黎蓝……”竟自飞走,是以取名黎蓝。
如今竟从着祸斗老祖口中听到了自己可能的身世,不禁内心激荡,脱口而出。
“老祖可能告知我重黎族的情况?”
霍沐肜眉头一挑,脸上有些意外,又仿佛有些怪异,有些玩味的问道:“霍姑娘不是重黎族族人么?”
黎蓝心绪难平之下,一时也有些放松警惕,诚实答道:“小女自幼得甘山氏收养,却不知父母如何,敢请教老祖所说重黎族却在何方?”
霍沐肜大笑了一声,道:“黎姑娘不要心急,待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霍沐肜笑声停歇:“姑娘可知此为何处?”
不待黎蓝回答,霍沐肜看了看身后巨大的火树,道:“此为我族先祖一万三千年前亲手种下的神木荧惑!自此便为我族圣木,连我们兄弟亦要道一声老祖。”
霍沐肜目光中似有感叹,又复目视黎蓝,口中幽幽问道:“黎姑娘又可知何为祸斗?”
黎蓝心中焦躁,只想打听有关重黎族的消息,又不敢打断霍沐肜,害怕不得闻欲闻之事,只得口中应付。
“祸斗是传说中的火神伴驾,即属神兽,说是神灵也无不可。”
“火神伴驾……”霍沐肜呢喃了几句,然后慨然而笑道:“黎姑娘不必捡好听之语,我兄弟其实并非祸斗。”
霍远山冷笑一声道:“哼,什么神兽,不过半妖而已!六天神犬,半妖祸斗!”
霍沐肜白袍飘飞,面上笑意不显,叹息一声,沉吟道:“诸天万界神魔之属七十又二,其中犬类六种,是为吞星天狗、寒月妖狼、极恶魔狼、哮天神犬、六尾冥狩、地狱黑犬,凡此六种并称六天神犬,为天下万犬之宗!我这一枝便是这六天神犬之一。万年之前亦是族群数万,真境近百的大宗!”
霍远山语气冰冷:“现在亦不过你我二人苟延残喘而已!”
霍沐肜长叹一声,颔首道:“七千年前,本族追随一位尊神做那一件亘古未闻的大事。事有不妥,终至族灭。那时我二人年纪尚幼,得以逃脱,回此祖地。闭门躲藏了四千年后,唯欲再兴我族,不再卷入天人之祸。”
霍远山暴躁难耐,大喝道:“说那许多作甚!六天神犬多是如此,我们这许多年只寻得典儿等九个不成器的,何时能重振我族?”
霍沐肜依旧恬淡而笑,眼睛却越来越亮,看着黎蓝甚是满意。
少女心中已觉不妥,只听得霍沐肜娓娓述说。
“六天神犬,半妖祸斗。此言自是不错。六天神犬为天下万犬之宗,祸斗却为天下万犬所出。六天神犬血脉传至千百万年,早已稀薄若无。天生万物,总有奇异。人间或有狼犬诞下一窝幼仔,却偏偏有一幼仔血脉返祖,黑毛细腰,性食烈火,即为祸斗!”
霍沐肜脸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
“我兄弟这些年陆续找了典儿他们九个,使他们吞得荧惑之花洗练血脉,终是血脉太薄,无有结果。如今正得荧惑祖树结果之期,或可使我兄弟三千年大愿得偿。只是期限临近,却发现荧惑祖师火气太重,恐事有不偕。天幸尚得黎姑娘至此,须知重黎族天生血脉中蕴藏先天七大真水的玄冥真水,正善洗练万火,此天意耶?”
黎蓝心中已有警觉,正待说话,已听得霍远山阴测测地说道:“更妙的是,这小姑娘是个走散的重黎族人,不虞引出重黎族的大巫!”
少女见话不由头,却是轻叱一声,欲待做最后一搏,却忽地发现身体已一股无形力场被牢牢束缚住,心下大骇,脱口叫道:“你们却是要如何?”
霍沐肜仍旧神色不变,口中的话语却变得极其残忍。
“无它!但欲借姑娘本源一用,大祭荧惑老祖,助老祖洗练火气罢了!”
突地空中传来一声暴喝,一道流光自西面疾驰而来。
“霍乔求见两位老祖!”
霍沐肜抬首望去,面上浮现慈爱之色,笑呵呵地对已经被禁锢的无法发声的黎蓝说道:“乔儿是这一代最有可能踏足真境的了,我族终将于他手中复兴。”
霍乔转瞬飞至,抬手行礼:“不知两位老祖欲如何处置黎姑娘?”
霍远山面上也仿佛带了些笑意,沉声答道:“黎姑娘难得玄冥之体,正可助荧惑老祖洗练火气,乔儿蜕变大可圆满了。”
霍乔脸上却疏无喜意,厉声答道:“修为自在自身!靠牺牲一小姑娘求的蜕变,道心如何圆满?”
霍远山面色一沉,喝道:“此事已定!乔儿再勿复言!”
霍乔大喝一声,声如雷霆。
“霍乔不欲为此!请两位老祖见谅!”
喝罢,周身熊熊烈焰燃起,飞驰直取黎蓝!
霍远山勃然大怒,亦是大喝一声,一挥袍袖,一朵方圆三丈的黑红色火云骤然燃起,重重击在霍乔身上。
“放肆!你欲灭祖邪?”
霍乔周身烈焰不得抵御火云,竟被霍远山火云烧成黑色。
一口鲜血喷出,伏地叩首九下,朗声道。
“乔儿自不敢对两位老祖有所不恭!但道不同,不相与谋!乔儿今日阻不得两位老祖行事,只得就此向两位老祖拜别,大道之求,宁直不曲,请老祖们恕乔儿不孝!”
眼见得竟是直下山而去。
霍沐肜和霍远山脸色都是极差,怔然不语,显是怒极。
良久之后,霍沐肜终是平复心情,从怀中取出一粒暗红色的丹丸塞入黎蓝口中。
黎蓝无法抗拒。丹丸一入腹中,顿时从腑中燃起烈烈火焰,神志一昏,后面的事却再也不知了。
霍沐肜目视霍远山,抚掌而笑。
“这一粒火丹入腹,必可引动这小姑娘血脉中的玄冥真水。虽时间仓促,可我等亦不需要她掌握纯熟,只以人祭,定可使荧惑老祖火气洗练圆满。”
霍远山亦笑。
“必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