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部青紫色的淤瘢两个月都没有褪尽。排便时,她要忍受着剧疼。医生开出的药方和食疗的办法都不见效,只好用大瓶的开塞露。但时间一长,症状反而加重了,耐药性和依赖性更加剧了。后来,从报上看到韩美林提供的一个秘方,但又不适合妈妈的糖尿病。这样一来,恶性循环就开始了。
妈妈是个要强又坚强的人。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她就强忍着下地走动和做饭。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次摔伤的后果多严重。有些实情是妈妈去世后,父亲讲述给我听的。因为妈妈不让父亲说,结果两个老人把我蒙到最后,以至于让我没有任何能够挽回的余地。
因为没想到妈妈受伤的程度如此严重,更因为没想到这是妈妈最后一次在重庆过春节。所以,我像平时一样的上下班,一样的忙碌,没有专门用心地照顾老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其实,危机已经悄然地抵进妈妈的生命底线。
妈妈病情的严重性是以另外一种症状反映出来。朋友来家探望老人,发现妈妈拿着热水壶对着杯子外倒水。热水已经流了一桌子,流到了地上。她还是继续倒……接着,厨房里也发生了一些让人不安的事儿。妈妈切菜居然把手指放在刀下,鲜血顿时迸涌而出。灶具上到处是溢出的稀饭。餐具也不再清新干净了。原来,妈妈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模糊不清。
我赶紧送她去大坪医院眼科做检查,结果是糖尿病引起的症状。加之多年没有调换的老花镜早已失效,妈妈的视力已经让她不能保证生活的安全和清楚地看这个世界了。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和配置新的老花镜,妈妈的视觉有所改善,但她总感觉大不如从前。我只好宽慰她,眼底的出血要慢慢吸收,视力的恢复要很长时间。
同时,我也不让妈妈再进厨房,理由是她看不清煤气阀门会出危险。这一招倒是让妈妈罢手了,因为她深知煤气中毒的严重后果。
当年,严重的煤气中毒几乎夺去妈妈和三个妹妹的生命。幸亏,那年的寒假学习小组放在我家,被关在门外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今天这么晚不开门让大家进来学习。正在不知所措时,检查学生假期活动的大队辅导员来到门前。听了同学们的讲述,辅导员凭着直觉感到,家中肯定发生了意外!她和同学们破门而入,救出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四口人。
从此,妈妈一提到煤气中毒的事情就心有余悸。不幸的是,二妹夫又被煤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因此,妈妈听到这个理由就不再插手厨房做饭了。但她总是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找活干,做上一顿饭,要劝退她好几次。今天想来,也有些后悔。其实,是不该让她走开的。妈妈对厨房的感情,就如同一个人工作一生的岗位,让她离开厨房等于让她下岗。她对岗位的留恋是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假如……我会让她留在宽敞的厨房里,哪怕嗅着饭菜的溢香,对她也是一种享受!
(2007年6月25日/周一/重庆)这些当时不经意拍下的照片是多么珍贵,那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时空。
把心情写在脸上
妈妈的一生只留下一张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一张雍容华贵、如大家闺秀一般的旧式新娘玉照。
此前,妈妈的容颜已无证可考;此后,妈妈留下的照片寥寥无几。那个时代,人们能吃饱肚子就满足了。照相,纯属奢侈。没有几户人家会去想到记录人生,留住青春之类的小资浪漫。
记得小时候,要照相就要到市中心的一两家照相馆去。妈妈绝没有为自己拍照的雅兴。只是姑姑或奶奶来大连才会去照张相。大约十年八年能有一次就不少了。
妈妈来重庆的最后两年,数码相机就像人人手里的手机一样随处可见。于是,妈妈留下了一生中最后岁月的许多生活照。
对于照相,妈妈是不感兴趣的。她说,年轻时都没照,老成这副模样还照什么?话语中流露出,她对已逝青春容颜的无可奈何,也感叹自己日渐衰老的形象。
为了说服她,调动妈妈对照相的兴趣,我就劝她,人不会越来越年轻,将来比现在还老,更难看。大概,这话说得不假。妈妈有时也将就着顺从了。后来,我就干脆用新闻摄影的方式去捕捉镜头。不用闪光灯时,她也不知道究竟在照谁。这样,我才有幸保留了妈妈近千张生前的照片。
今天,重新整理这些照片时,才倍觉这些当时不经意拍下的照片是多么珍贵。那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时空,今天重游那些地方已物是人非,空留怀想。
那一张张并不刻意拍摄的照片,记录了妈妈当时的心情和容颜。可以说,是把心情写在脸上的。
她幸福,因为有儿孙在身旁。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看到下一代人的健康成长。长大成人,事业有成。
她宽慰,因为她可以生活在一套宽敞的新居里。不再为空间的狭小、生活的拮据而度日如年。她对今天的生活充满了喜悦与满足。
她惊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因为寒冬腊月里,竟然可以见到盛开的鲜花,满目的翠绿。她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让这个美好的人间五彩缤纷。她感慨,因为宝顶山上竟然聚集天上阴间的各路神灵。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可以在这断崖绝壁上雕凿出这传世的世界文化遗产,把阴阳两界的因果报应阐释得如此栩栩如生,动人心魄。她敬仰,因为这座山水灵秀的城市有共和国的缔造者曾经生活工作的遗存,那是一部无字的书,又是一座高耸的碑。她能够在领袖们居住过的地方走一走、站一站都是感到荣幸的。
特别值得珍视的,是妈妈一生中第一次用相机拍下的唯一照片。
那是2005年4月25日下午三点多,在重庆动物园为爸爸拍摄的一张照片。
我看到照片时就不禁哑然失笑。从父亲的面部表情看,显然父亲对摄影师的技术不满意,坐在那里早已不耐烦了。可以猜想,大概是教了半天,妈妈还是搞不懂按快门是怎么回事。于是,第一次拿相机的“师傅”对从没摸过相机的“徒弟”是如此不开窍有些恼火。妈妈却无意中抓拍到这个最传神的“佳作”。
显然,妈妈的笨拙和爸爸的教训,引发了两个初学摄影的“师徒”间的不愉快。因为随后的两张照片中,妈妈的表情很木然,没有一点神采。照片也就此打住,没有继续拍下去了。
一张张照片,将妈妈在重庆的生活还原成一个永恒的历史片断,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生活中不能忘怀的影像。
(2007年6月26日/周二/重庆)母子分手最多的是叮嘱,而没有流泪的难过。
不愿送别是永别
2006年4月26日,妈妈离开重庆返回大连。
这是1972年我参军入伍以来,母子的最后送别。只是在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这是诀别。
这么多年,来来往往都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母子分手时有些难受,但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叫人不再有时空遥远的感觉了。所以,母子分手最多的是叮嘱,而没有流泪的难过。
妈妈是一个不在人前流泪的坚强女性。记得我参军入伍离家的时候,一群同学来送行。妈妈没有去车站,她只送到大门口就挥手道别了。当时,妈妈还年轻,我入伍时还不满17周岁。这对于许多年轻的妈妈来说,是很难做到人前不流泪的。送行的人群,没等到列车启动就早已泪流满面了,从难过的程度就可以猜出谁是最亲近的人。而明智的妈妈不去车站就是为了不让儿子看到她流泪的情景。后来,同学告诉我,妈妈在我走出她的视线后也哭了。她也担心,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儿子会不会想家,能不能承受部队的艰苦生活。况且,70年代的中苏关系很紧张,两国开战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妈妈对同学说,她不能让我看到她的眼泪。那样,会影响我的情绪,会影响我的工作。
后来,探亲、学校假期的多次往返,妈妈从来不送站。她说,送别的心情太难受,她不愿看见最后分手的时刻。今天回味妈妈的话,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她无论怎样的思念儿女或依依惜别,都从不表露出来,让儿女们担心。她留给儿女们的形象是从容镇定,面带微笑,内心里却流淌着惜别的泪水。
二妹远渡重洋,外甥赴美定居,这一走千万里的离别,让妈妈的心理都承受了巨大的痛惜。小妹两度去日本工作,每次都让妈妈日夜思念,夜不能寐。她担心妹妹的身体,顾虑妹妹的安全。等到下一代人陆陆续续地从她卵翼下飞走的时候,日渐衰老的妈妈对离别的痛楚更加深重了。昔日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最后只留下了两位垂暮的老人和一座寂静无声的空房子。
妈妈临行之前,曾经说过:“明年我不来了,来了尽给你添麻烦。”我反驳了妈妈的话,她不置可否。但我从她的神情断定,妈妈说话是算数的。于是,我说:“明年你不来,我就回去看你。”
想不到的是,这些听似无意的对话,日后都成为了事实。妈妈已经不能再来重庆。我回大连探家时,她已不能起床下地自主活动了。
这次重庆的送别竟成为永远,它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磨灭不去的痛苦印记。
(2007年6月27日/周三/重庆)
尾声
大爱无言
痛爱是可以转化的,是可以升华的,是可以世代相袭的。
童稚语,祖孙情
午后,手机上传来了儿子写的一篇悼念祖母的祭文:
《因为奶奶去世,我热泪盈眶》作者:何忠煌“我从妈妈的手机上看到了一条消息:贺凤云因病医治无效,于2007年5月14日10时40分,病逝于大连市中心医院干部病房16床。”
当我看到消息,悲伤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就像《和时间赛跑》的作者说的一样。我明白:
“你的昨天过去了,就永远都不会来了。”想到这些,我就想哭,泪水就流出眼眶。我努力排除自己的忧伤,让自己高兴起来,如果奶奶在天堂看见我欢笑,她一定会高兴。
这是一篇充满着期待的祭文,尽管文字和感情都很幼稚,但泪水还是涌出我的眼眶。
没人去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写这样的文字,没人教他去表达这样的感情。他没有去参加奶奶的葬礼,不知奶奶去世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更何况,他是一个“雨人”,是人们心目中认为没有或者说是缺乏情感交流的孩子。
虎仔曾经是奶奶心中的一个痛。如今,奶奶的去世却成为孙子幼小心灵中的一个痛。原来,痛爱是可以转化的,是可以升华的,是可以世代相袭的。
虎仔五岁多还不会说话,也不愿意与人交流。这让视孙子为掌中宝的奶奶夜不能寐。她为孩子的忧虑和担心是无言的,却是最为深切的。直到虎仔开口说话,奶奶才松了口气。后来,妈妈对我说,她曾整夜睡不着觉,想起虎仔就揪心。
虎仔虽然有交流上的障碍,却有着过人的记忆能力。对于日期、车次、电话区号、航次、交通路线等数字的记忆能力让人瞠目结舌。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幅北京的活地图。他可以不借助任何提示,随时报出当时的时刻,几乎没有正负五分钟的偏差。他的长项成为短项的补偿,让老人又有了一丝宽慰。
妈妈去世前三年,每年都有五六天与虎仔相处的日子,这是妈妈最高兴的事儿。虎仔也表现得十分乖巧,讨奶奶的疼爱。外出游玩,他会跑前跑后围绕奶奶转,拾到掉在地上的一朵花,他会殷勤地送到奶奶手里,好像是他淘宝的新发现。每次和奶奶分手前,他都要显得依依不舍的样子,让老人顿生无限的怀想。特别是老人卧床不起的那个春节,虎仔给病中老人以精神的安慰。他俯在奶奶的脸旁,说些让人听了不知是感动,还是发笑的稚语。尽管那些话是模仿大人说的,从孩子的口中说出让人觉得可乐,却足以见得一颗童心的纯真。
老人与虎仔并不生活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极有限,奶奶也许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个称呼,但血缘的传承把时空的疏离淡化了。祖孙之间的血脉是相通的,那是一种天然的纽带,是任何的地理空间和物理时间都难以割断的。
奶奶在弥留之际,听到孙子从手机的话筒中传来的祝福,眼睛也微微地一动。那是她生命烛光的最后一闪,那是她在冥冥的阴阳之界最后的期盼。老人走了,没有孙子的守灵,但千里之外的那颗童心却感受到了失去祖母的哀伤。他用稚嫩的语言道出了他内心的悲痛与祝福。妈妈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告慰。她日思夜想而为之焦虑的那个孙子,对奶奶的慈恩已经懂得了回报。
(2007年6月28日/周四/重庆)对于这样一个勤劳一生不知疲倦的母亲来说,受人照料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精神的折磨。
妈妈倒下了
妈妈是2006年5月初被意外撞伤倒下的。
那时,她的摔伤刚刚恢复。因为前一次的摔伤极大地限制了妈妈的行走和生活空间,使她的精神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对于这样一个勤劳一生不知疲倦的母亲来说,受人照料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精神的折磨。
这次意外的严重伤害几乎彻底摧垮了这位暮年的老人。从医院检查诊治回来,表面上看,只是胳膊骨折,吊起打着石膏的绷带,并不严重。但妈妈告诉妹妹,她的眼睛看不清物体,耳朵也听不见了。不久,身体的健康每况愈下,双腿浮肿,血压居高不下。6月初,妈妈被送进医院治疗。病情稍有好转就被迫出院了。因为医保只允许病人住院半个月。然后,再入院治疗。据悉,这是为了收“门坎费”。
妈妈坚持到11月,又不得不再次入院。此时,长期卧床的妈妈开始痴睡呓语,已经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妈妈的症状稍有缓解,但已经无法自主行动了。她被救护车用担架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