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要有能力,还要有资格。是啊,比如也是搞文艺的人,比如喝酒很豪爽的性情中人。现在想来,我爸也挺荒谬。他都是在隐瞒咖啡馆的前景去骗人的了,还要求被骗的人有资格,还要他看得上才行。这是哪门子理论啊!
李京因为模特艺术团的迅速成功,对我爸佩服得紧,有事无事都爱来找我爸聊天,希望从我爸口中听到更多点子。他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说的就是我爸这种人,他佩服极了。
我爸问他:“现在广州倒腾电器过来挺能赚的,你也倒腾过,怎么不倒了?”他说:“当倒爷不如开歌厅好玩。当倒爷,说是个爷,其实是去广州大老板面前当孙子。开歌厅嘛,姑娘多,关起门就可以当皇帝。我这人粗,就好这口,嘿嘿。再说咱们不是刚刚成立了模特艺术团么,忙。”我爸说:“现在用不着咱们忙了。矮子和苏芬两人已经把艺术团搞得火起来了,这一火,估计半年内都不用担心。”李京:“你让矮子当团长,真是远见啊。管理嘛,关键就是用人。你不仅看得准项目,还知道用人,所以我佩服你,认定兄弟你将来必成大器。你别说我年纪大。年纪大没文化,没用。以后老弟你咋说我咋办。”我爸说:“主要是矮子的功劳。模特艺术团火得这么快,也出乎我的意料。这一火,落得我没事了,就想跟你去倒腾几回电器玩玩。你看咋样?”李京眨巴眨巴小眼,说:“我看你又瞄上啥了!是啥好事?别瞒着老哥我啊!”我爸说:“还没想清楚。不过咱们去沿海发达地区走一走,联系联系,错不了的。”李京说:“要得。反正你脑筋灵光,我跟着跑就是了。”与李京商议停当,我爸提拔了一个大堂经理来管事,就与李京准备出行了。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居然是我爸第一次出远门,必须给我妈妈请示。我妈妈没想其他,挺为他兴奋的。她说:“好啊。栀子啊,你看咱们的男子汉终于要仗剑远游了。”妈妈高兴,我当然也高兴,我便笑嘻嘻地说:“大马前头走,小马后面跟。哥哥仗剑远游,我将来也要仗剑远游。”我妈再问我爸跑那么远干啥呢。我爸说去长长见识。倒卖电器这事,一开始他就没敢向我妈说出口。他认为在我妈那里,“倒卖电器”一说出来,立刻会牵出“投机倒把”这个意思。倒不是说我妈妈如我外公那样古板,可是她一旦想到这个词,肯定会很有道理地拉扯出其他道理。在我大到可以和爸爸讨论他们为啥要离婚这个话题的时候,忆及此事,我爸赌咒发誓地说:“百分之百,我当年一旦说出我要去广州倒卖电器,你妈必然会想到投机倒把。她一定会规劝我,要走正道,别投机。但我这件事本身投机倒把啊,我也换不出另外的词语来说这个意思。”我说:“你可以用电器分销商这个词语来代替。”我爸说:“对啊,分销商,看看人家资本主义的书说得多么准确。可惜就差那么几天这本书才出来,我要是买到这本书读了就不用给你妈妈撒谎了。”他成功地撒谎了,我妈妈没有任何疑问,却只给他自己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很了解我爸。他并非愿意撒谎的人,尤其不愿意在妈妈面前撒谎。我妈妈就像操心首次离家的小娃娃那样叮嘱他,注意这样,注意那样。为他准备这样,准备那样。计划一周的行程,居然买了两个30磅的旅行箱来装随身用品。
在我妈眼中,家庭之外,就是可怕的“社会上”了,去了广州,这“社会上”更宽、更远、更凶险,天晓得会遇到多少居心叵测的东西。而为了让我爸更能抵御风险,她就不停地往旅行箱里塞东西。
“那是真的哦,你去的是广州,那可不是重庆。”我妈口带威胁地叮嘱我爸,好像她很了解广州一样。
我爸向她赌咒发誓,一定保护好自己,每天电话报平安。面带撒娇样,他们都觉得很幸福。
去了广州,我爸和李京采购了七万多元的电器。他让李京押着货回来,说重庆的买家是李京的关系,用不着自己跟着。自己做了六七年生意,居然没来过广州,想起来就丢脸,所以他决定留在广州再看看,等李京回来再一起办第二批货。这样一来,就超过了此次行程一周的原计划。
要说我爸对付我妈以达到目的,也是很有一套的。他主动打电话给我妈,口气很兴奋地说:“惠儿啊,我算大开眼界啦。好多高楼,好多高档车啊。物质文明的成果真是应该好好学习考察一番啊。还有好多内容没有看过啊,我决定留在广州再细细考察一段时间。你给预备了超过一个月都不用换洗的衣物,看来是真的很有远见啊。”我妈妈有些吃惊:“一个月都不用换洗!有那么多吗?”我爸说他滞留广州的原因,是看看发达地区,长长见识,散散心。
是的,应该就是他说的这些原因。但是他为什么要散心?我认为我知道。我觉得我非常了解我爸。他一想到自己应该与我妈妈商量卖掉咖啡馆的事,就十分忧郁。是的,忧郁。就是这种情绪。在我看来,他那一副想做就做的任性外表,实际上保护着一颗已经因忧郁导致的柔软的心。
我爸爸这一趟出门,在广州滞留了整整三个月。按照他和李京每半月倒腾一批电器的速度来计算,他们那次应该倒腾了六批电器。三个月后,他回来了,给我妈妈买了很贵的公主裙。当然,少不得也有我和子栋的礼物,都很贵。他这一趟应该赚了不少。
关于那三个月时间里,他逐渐加重的内心忧郁,我想能够在2006年我整理他的文字资料时看到他写的一幕话剧上,十分清楚地有所呈现。
她(口气温和地):“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和我商量呢。”他:“我怕跟你商量。”她:“怕?这么多年来不都是你做主么,怎么会怕哦。”他抱住头,话音从低压的下巴尖传出:“惠儿啊,你说得对,我是不应该怕你的。我爱你,怎么会怕呢。我从前是不怕的,可是现在我就是怕。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怕和你商量,怕与你说话。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是如此不同,而你的话总是对的。你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都对,没有错,可是没有一个道理能够当饭吃。我不是责怪你。我真的是怕,也许是我堕落了吧。”她重复了这个词语:“堕落!”眼神有点游移。稍后她说:“按照你说的,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也许你说的堕落,在我看来也不算堕落。”他说:“那我换一个词语,我是个投机者。我是个你一贯鄙视的投机者,而且目的仅仅为了一点小钱。这一阵我还发现,自己也许是个赌鬼。我急功近利,因为太想成功了。我倒卖咖啡馆,几十倍于我们当年的投入把它卖了,因为我看不到做一个百年老店的可能。我计算了,星巴克一进来我们就完蛋了,那时候一分钱都不值。我投机,没有遵守我们的诺言。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给予信任。”他补充强调了一句:“你的信任是天上的信任,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所能承担的。”她没说话。
他:“你怎么不骂我?”她(叹气):“我还说什么呢。你把我要骂你的话都说了。”他点起一支烟,这是他很紧张的表现。他那么可怜地等待她宣判她的惩罚决定。
她说:“其实更重要的,你把我和你的不同都说得那么清楚、肯定了。过去,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今天这个问题如此明显,简直是个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居然因此怕我,不敢和我说话,我该怎么办呢?”她接着说:“我又不能骂你,又不能打你,又不能赶你走,我该怎么办呢?”他夹烟的手有些抖,显然他对她的疑问十分紧张。他没想到的是,她突然朝他妩媚一笑,轻松地说:“我是你的小公主,你怎么会怕我呢。”接着,她以一种迅捷得不可思议的动作,解开连衣裙的肩搭。
“你看,你的小公主就是这样的,有啥好怕的呢。”连衣裙应声而落。
“新世界”初现端倪
我爸待在广州,安心要认识一些人,还真达到了目的。他通过李京牵线搭桥,与十多个有实力的电器供应商建立了直接联系。比较李京而言,广州这些商人,似乎更愿意与我爸打交道。因为他当年搞诗朗诵,练过普通话,所以普通话说得不错,他们能听明白。语言交流没有了障碍,他们便发现了我爸的更多优点。照殷蕾的说法是,像我爸那样有预见、有想象力和有创意的内地人,还真难找。他也看起来更显文气,更让人放心。
我是在八岁多一点的时候见到殷蕾的,之前,她已经随我爸来重庆考察过两次,从其他人口中,我已经多次听到过她的名字。一见到她本人,就知道为什么李京、吴叔叔等人会对她赞不绝口了。
她非常漂亮,举手投足之优雅从容,一看就是家境很好,受过良好教育,且生活中完全处于主动控制地位的角色。其实她岁数也不大,和苏芬差不多,都是70后的年轻姑娘。但苏芬与她一比,就显得太俗,风尘味、底层生活的痕迹,历历在目。苏芬会拼命赶时髦,而且敢表现自己的性感吸引男人的注意。而殷蕾则压根就不会在乎时髦问题,因为她本身就是时尚。她的一顶看起来很简单的帽子,就价值两千多元,国外才有卖,比苏芬不遮屁股的皮短裤贵了很多倍。因为殷蕾,我才知道苏芬那亮闪闪的皮短裤,其实是人造革的。
看起来她也无须主动勾引男人,因为男人自然会围着她转。围着她转,还得虚心聆听。因为她谈吐之间,随时可见新鲜有启发的专业经济学知识,还有很多新词汇没有汉语对应的翻译,所以她不得不直接使用英语原单词。她家在福建,家里因为一个早些年去香港发了财的亲戚回来投资,经营着一个规模甚大的电器厂。而她毕业于美国一所有名的商业学院,学成回国就进入家族企业的友达电器集团,担任总裁助理。她的背景,她的风范,让重庆这帮“土老肥”们咂舌不已,还让我这小朋友产生有幸看到“仙女”、有幸看到电影明星的感觉。应该说,我通过她,依稀见到了一个令人羡慕的“新世界”的端倪,这“新世界”,应该也是我爸爸他们所向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