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笑嘻嘻地问:“你爸爸反对你交男朋友么?”我说:“我都多大了,他咋会反对!”他继续嬉皮笑脸:“嘿,嘿,那我就放心了。”我说:“我爸爸盼着我尽快交一个男朋友呢,说我的生活需要改变。不过我并不想改变,我不知道改变后的生活又有啥新鲜的。”他点点头,微微带点自嘲,带点解释自己刚才言行的意味说:“一男一女相处熟悉了,难免就会不正经起来了。其实一种状态好,只要保持这种状态就好啦。但很多人都会冒冒失失贪图更多,一贪,往往就变坏了。这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我忍不住朝他嘻嘻一笑,意思是“你想说什么呢”。我马上觉得这一笑很不妥当,连忙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假装因为听音乐而不理人了。
用耳机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是我想心事的一种形式,就像其他人假装合目养神以想心事那样。说是想心事,其实并非主动。那些事,那些场景,生生地冒出了,你就得孤独面对。我想起的是留着画架的房间,还有玉。
那会儿我将玉佩塞回胸前时,觉得有些异样。其实这异样的感觉早就有过很多次了,它只是再一次提醒我:我在长大。我胸前出现了两个软软的小东西,比其他地方都长得快。最了解这一点的,就是我的玉佩。
玉佩这种饰物,色调柔和,不显眼,对衣物搭配起不到啥作用。若要佩戴,定是贴肉珍藏,更像护身符。时髦喧闹的女孩很少佩戴,而对我这种长期佩戴的人来说,却秘密地知道它的灵性,它的感觉。它在对我的皮肤细语,我知道。那天我爸爸走后,我就情不自禁扣上门,站在衣柜门的镜子跟前,扒开衣领,凑上前细看自己的胸脯。长吧,快长吧,不过别长得像苏芬那样夸张,我可不愿意惹那么多事出来。我觉得我的玉佩会根据我的要求来控制乳房的生长。
我还记得那天我穿的是刚上高一换上的新校服,白衬衣束在灰短裙里,我已经有腰了。我侧侧身,再扭头从一个肩头往后看,这能全面地看到我的腰。我忽然想起这个动作,其实是模仿殷蕾来的。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裙裤,那美妙的腰身就是通过这个姿势被许多人目睹的。殷蕾,我想到她,就有些气馁呢。我觉得我没法长成她那样。
那年我14岁,就很有把握地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了。是不是过于早熟了一些?
生理学上讲,女孩子比男孩子发育得早,心理上也比男孩子醒事得早。这种比较在初中时候的男女同学之间很容易看出来,很多人也因此留下了“可笑的笨男孩”记忆,但我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世特殊,在学校又比较孤僻的缘故吧。要说“笨男孩”,我只有一个,就是我弟弟子栋。
上了高中,男孩子的青春力量出现了,虽然迟到了一些,却天然地武装上了竞争精神,念书的本事很快就超过了女生。这时候的女孩子,大多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女人嘛,再怎么努力将来还是逃不掉嫁人的命运。看来一旦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就被迫为此打算,精神和智力都停滞不前了。她们那些住校的女同学,在宿舍里讲究穿衣打扮,改造校服使之洋气一些,就被老师批评。如果是注意穿衣打扮就要被批评,我也应该被批评的,好在我没住校。在我秘密的房间里,做更出格的事也没人知道。
我也很悲哀地想一个问题:男孩子盼着自己长大,长大了好闯社会,成就大事业;而女孩子性意识的觉醒,随之认识到的,就是嫁人的命运。盼着自己长大,长大后却只有嫁给男孩子,这很不公平嘛。就算是非要嫁给别人,谁又值得我嫁呢?
产生这样的问题和哀伤,意味着我是“女人”了。而那个岁数的我,就算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也是应该羞愧的。既然羞愧,这些想法便从未在同龄人中间提起。好在我有个妈妈可以诉说,可以讨论。她是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教我使用卫生巾的人。此外,我们还谈了好多秘密。
其中一件事,是我刚被爸爸抱回来时,她要奶我。可是她又没怀过孩子,哪能有奶呢。她还是要奶我,结果她就真的有奶了。她羞涩地说:“栀子,原来妈妈的胸不大的,很小。”“啊,啊。”我说。“啊,啊,”她说,“都是因为要奶你才变大的!而且我还真的有了奶水!”我们俩像一对闺密那样打闹起来,这是我和妈妈的绝对秘密。
婚姻中隐藏的危机
记得那次我放学回家,没进家门就被朱玲玲拦着说话,看来她在中途等我一阵了。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我很不满意。
“唉,唉,”她说,“我今天出门买菜看见王芳来家了。”“哪个王芳?”“那个王芳啊!王芳你不认识么?”我想起来了,王芳是殷蕾从福建带过来的助手,殷蕾和我爸结婚后就留在了重庆,在电器公司当财务总监。她很专业,资产负债表啊啥高级财务能力都具备,在重庆很难找到这样的人才。下棋看五步,拥有王芳这样的人才,电器公司预备着将来上市呢。
“我看见她,跟她打招呼,她不理我,我就偷偷跟她转回家了。”“干吗呢你!”“你先听我说嘛!大事!我也不敢一个人藏着。”她说,“再是大人也不该看不起人嘛对吧?要不是我哥和你爸一块儿创业,她也没地方当总监对吧?”“快说快说,你跟人家屁股后面干啥!”“很可怕的事,你爸你妈离婚是殷蕾王芳她们的阴谋!”我心里咯噔一声,静静等她继续说。“王芳不高兴呢,抱怨说她为殷蕾写了一封信给你妈妈,所以你爸你妈就离婚了,王芳觉得她待遇还不够高。天啊,你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可不是说的,她不会想在电器公司占一股吧!”“她们说了她们写了一封信给我妈妈么?”“说了的。你晓不晓得有这事?”我说:“我马上给我爸爸打电话,你必须作证。”爸爸给我买手机那时候,还是9字开头的摩托罗拉出的模拟网手机,人称黑珍珠,很重,我也不喜欢带在身上显摆,平常都放在房间抽屉里,住在一起后就没用过。我疾步往家赶,想马上拿到电话。
朱玲玲急了:“栀子,殷蕾在家呢!”我说:“在家咋的!她敢做缺德事,我就要找她算账。”朱玲玲连连摆手说:“栀子,不行啊,不行啊,栀子。”“有啥不行!”“我不是悄悄来给你说的么,我就是怕把这事弄破了。”“你给我说,就该想到这事非破不可!我不喜欢耍阴谋的小人!”“我想过的,”她说,“可是我还有话要和你商量呢。”“没啥好商量的。”“有,有的。”朱玲玲说,“你想想看!想想再看看啊!这事千万不能去找殷蕾吵,更不能告诉你爸爸。你弄破了就没法收拾了。”我没听她的,继续往家走。
她追着我,继续说:“想想看!别急!想想再看看!栀子!你可是我带大的啊,你要听我的。我不为你好为谁呢。”听她这样说,我停下来看了看她。这是第一次,我发现朱玲玲虽然愚蠢,改不掉乡下人的臭毛病,却有一颗好心。矮子叔叔那么矮,她也高不了哪里去。她急得冒大汗,样子很可怜的。
我说:“玲玲姐,别怕。大不了我和你搬出去住,我给你发工资,你失不了业。”她说:“我也顾不上想我自己的事情了,栀子,我要你想想再看看。想想这个家,你爸你妈不离婚也离了,还有你爸爸的事业呢。你爸的性格本来是一包炸药,你再插一根雷管,天知道会发生啥事!”我顿足道:“你要我忍着!不可能!”事情过了很多年,有时候我很后悔当时没听朱玲玲的劝。但我当时若真能控制住情绪,那一定是个超人了。我一开始就对殷蕾保持“警惕”,似就应验在这一刻。听说殷蕾还在家,我连电话都不忙去找了,直接冲进殷蕾的房间冲着她吼叫。
“你这个阴谋家!刽子手!”殷蕾顿时脸色煞白。王芳今天刚来家说事,我就来冲她吼叫,她那么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阴谋家!刽子手!”我的愤怒是被压抑很久的发作,那是真的愤怒。我也说不出其他的,就会狠狠重复这两句。简洁,愤怒。然后,我再狠狠地回我房间,找电话来打。
殷蕾跟到门口,声音很虚弱地说:“栀子,别告诉你爸爸。”“怕了吧!”她点点头,低声说:“我求你。”“你害了我们全家,求我也没用。”“栀子,你看到的。我爱你爸爸,你爸爸也爱我。我当时不这样做,得不到你爸爸。现在我们不是很幸福么。求求你。”“那我妈妈呢!我妈妈呢!”我哭了起来,“你幸福了,我妈妈呢!”“栀子,我知道你对你妈妈有感情,虽然她不是你的亲妈妈。既然不是你的亲妈妈,我也做得到像她那样对你啊!我对你难道不好么。让你一块儿回家同住,照顾你,你爸爸都没想到,还是我先想到的呢。”她居然知道我不是妈妈亲生的,这肯定是爸爸告诉她的。一瞬间我伤心得近乎绝望。我歇斯底里喊道:“坏蛋!坏蛋!挑拨离间的坏蛋!”我扔下电话,狠狠地把她关在门外。
虽然我爸爸没说过不把我是养女的事告诉殷蕾,但我一直以为这是不言而喻的秘密。这应该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一个隐约将殷蕾当外人的凭证,我很满意这样呢。但他居然悄悄说给殷蕾了,我还不知道呢。我很伤心。所以我暂时放下电话,先哭一哭再说。现在想起来,那该是上天给我第二次机会让我理智,但我仅仅哭了两三声,就再次拿起电话打给我爸爸了。我对殷蕾的愤怒,是任何事情都压制不住的了。
我爸爸听完我带着哭腔、带着控诉的报告,没有马上暴怒,我有些失望。
他说:“你把电话给殷蕾。”
我说:“我没骗你。她会撒谎。”殷蕾还站在门外,此时接我话说:“栀子,我不撒谎。你告诉你爸爸,这时候他不能理智地说话,电话我先不接了。等他回来我会当面告诉他。”我对电话里说:“她不接你电话,说等你回来她当面承认。”我爸说:“好。我马上回来。”给爸爸打了电话,我忍不住给妈妈电话。当然,对我来说,这怎么忍得住呢。
我说:“妈妈,真相大白!那封信是殷蕾安排王芳写的!”我妈妈说:“真是她啊!”“你也猜到是她?”“我有点怀疑,又不敢相信。算了,这事不提了,栀子,这样挺好的。”“好什么好啊!妈!”“谎言能维持好局面,有时候比真相更好呢,大了你就懂了。你还没告诉你爸爸吧,别告诉他。”我不明白,但沮丧,毕竟这是妈妈说的啊。我说:“我都告诉爸爸了,他马上回来处理。我也跟殷蕾吵过了,这个家我是不能住了,我马上搬过来和你住。”她长长地叹了气,说:“这样啊。好吧。过来吧。”我出门时,见朱玲玲眼泪汪汪蹲在门口呢。她没敢跟着我进屋,一个人在门口,犹如天塌下来了那般害怕得哭。我有些嘴硬地说:“别怕,玲玲姐。”她可怜兮兮地站起来跟着我去了妈妈家。
我爸是第二天坐飞机回来的,等他那夜,我和殷蕾应该都辗转难眠吧。我爸爸一介书生,多数时候都是羞怯内向的,有时对自己这性格不满,他会矫枉过正地表现出豪放,出风头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当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或者受到最信任的朋友的背叛,发作起来是很吓人的。想到他一定会对殷蕾大发雷霆,我有点担心,但又觉得解恨。之前我不恨殷蕾的,现在恨了。我为我可怜的妈妈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哭过多少次啊,现在终于恶人有恶报了。我妈妈就算怀疑过那封信是你殷蕾搞的鬼,还拉着我一块儿祝福你呢。多伟大的人!可你殷蕾呢,难道你就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一辈子不知道内疚么。我爱我爸爸,只有我妈妈的爱才值得我爸爸拥有。殷蕾你搞阴谋,伤害好人,算什么东西!
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二天早晨。还得再等,因为爸爸的早班飞机八点多才到,十点多才能进城。我向学校请了假,子栋说他也要请假,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要和姐姐一起等。
妈妈说:“不行。你上学去,姐姐一个人等就行了。我也要上班的,回来让姐姐告诉我们。”朱玲玲可怜巴巴地陪同着我,因为我要她哪儿都不准去,等着作证。“这又不是上法庭。”妈妈说,随后她叹了口气,又说:“栀子,你现在也听不进去,不过我还是要说给你听。负气做的事总是不好的,人不应该气冲冲地做事。”之后她就拉着子栋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