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爸爸其实一直在等你叫他回家的。”我妈说:“我知道的。”“你知道!”我叫了起来,“你知道为啥不叫他回家啊!”她说:“原先我是打算叫的,可现在殷蕾和他好了,我就不能叫了。”我不太有把握地说:“殷蕾要嫁给爸爸,我爸爸一直不同意呢。殷蕾是单相思。你不知道殷蕾等我爸爸等了好多年吧?要殷蕾等着,就是因为爸爸离不开你呢。”妈妈说:“我知道。”我再次吃惊了。难道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说的是我妈?妈妈说:“栀子,你爸爸和我在一起很恩爱,可是他并不自由。那种恩爱是小儿女的,你爸爸他要干大事业,殷蕾很适合他的。”“所以你要把爸爸让给殷蕾?”“呵呵,我可没那么高尚。”妈妈笑了,“再说,这怎么叫让呢!你爸爸跟殷蕾另有一种感情,那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感情不一样的,我得尊重这种感情。”1997年春季,我爸和殷蕾结婚了。婚礼由婚庆公司承办,是殷蕾喜欢的西式程序,只差上教堂了。我爸这边除了我和弟弟子栋,还来了老家的姐姐和弟弟,我该叫姑姑叔叔的。爷爷年纪大了,没能来,我爸说以后要回达州专为老人举办一次。殷蕾的父母和哥哥也赶来了,我隐约觉得,他们是不太赞成殷蕾与我爸爸结婚的。大概觉得殷蕾条件太好,应有更佳人选,况且我爸还是个再婚。从殷蕾妈妈的脸色我就看得出来她心里不高兴,只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强装笑脸。看来殷蕾要嫁给我爸爸,倒也跟我妈妈一样,是顶住了家庭压力的。这样的话,我便对殷蕾产生了一些好感。但是想起我妈妈,我依然觉得难受,觉得不公平。
妈妈没来,只把子栋打扮得像个小绅士一样代替她来。我想那一天应该是她最难受的一天吧。我很想给她打一个电话,又觉得不能冲动,再说也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我爸有很重的故乡情结,就算再婚,也非要在老家达州再举办一次婚筵。我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很怕回达州。但是呢,我是我爸爸那么重要的人,我是想躲都没法躲,必须去,还得保持笑脸。就跟传说中的第一次婚礼那样,喜欢衣锦还乡那感觉的我爸,叫上了他所有的朋友。吴叔叔、聂叔叔,林阿姨等等十多位,与他一块儿回老家。而这次与上次不一样的是,我爸爸、殷蕾、吴叔叔以及聂叔叔,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了,达州那边的官员也都来捧场。这么多头面人物一起挤到爷爷家外面的空地上,他们把一家餐馆的全部桌椅都搬来了还不够,还有不少人站着看热闹。这哪里是一次亲朋聚会的婚礼嘛!完全是一次重庆商人和达州地方官员的洽谈会。我爸也没料到这种情况,但他还是很得意。光宗耀祖嘛,咱们让爷爷光荣一下。可是爷爷,这位老实了一辈子的乡下人,却被县委书记、公安局长等人的到场吓坏了。那些官员平常见到爷爷这样的人,是眼珠顶到脑门、视而不见的,今天偏偏对他热情得不得了。明明知道他是无关紧要的,却非要他站起来发言,几次都把他弄得惊慌失措,烟杆都掉到地上去了。我真不知道这些人干吗这样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爷爷,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有了清晰的记忆,我觉得他可怜极了。
好在这种场面,大家也不用理会我,我就坐在爷爷旁边,挺乖巧地帮他夹菜、拾烟杆啊啥的。我也注意到在另外的一桌,就是有我大姑(爸爸的姐姐)、朱玲玲以及殷蕾的助手王芳那一桌,其中有一个女的,很注意我。她圆圆的脸,我想她就是英子。她一直在看我,我却故意假装没看见她。我很害怕她过来跟我“叙旧”呢。
我们这一桌,当然,都是很重要的人。比如我爸、吴叔叔或者县委书记、公安局长,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为什么什么干一杯,所有桌子上的上百个人,都得齐刷刷跟着举着酒杯站起来。今天殷蕾没像往常那样侃侃而谈,大概她想给我爸爸的家人留下她不欺夫的印象。她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都是动过脑筋的,不是我爸爸他们推崇的“性情中人”,我一直这样认为。我爸爸总是为她辩护。虽然她不多说话,可是一说话,大家都会安静地听,因为她的普通话像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一样标准。这一桌人的说话,当然,都是些振兴地方经济啊,传授先进经验啊什么的,我懒得听。我就在那里独个儿想我的妈妈,伤感得不得了。
爷爷说他吃饱了,很突兀地站起来要走,显得没礼貌,可那是因为他怕啊。殷蕾总是反应快,赶紧说:“老人家可不像我们这样能折腾,我们让爸爸去休息吧。”爷爷赶紧应和着殷蕾的话说:“我要休息。”我正好也想离席,就说:“我陪爷爷去。”我们一回到屋里,爷爷就拍着胸口直喘气。我说:“爷,吓坏了吧。”他说:“可不是。狗日的公安局长,我见过他杀人。”我吓了一大跳。“我年轻的时候去看杀人,就是这个局长,当年是行刑队的。我偷偷看的,看了回来就呕吐。人真的不能以为自己胆子大啥都不怕啊。我那天庆幸没被他看见,要是被他看见了,连我也崩了也说不定。”“啊呀!”我说。“啊呀。”爷爷看着我说。“干吗学我呢?”爷爷笑眯眯地说:“好漂亮的小女娃子,你是谁啊?”“我是栀子啊。”“呵呵呵呵,”爷爷笑着说,“这个买来的娃娃还算中意。”跟爷爷这老人没法生气,不过可以假装生气。我就假装生气说:“瞎说!我不是买的,爸爸说买卖小孩是违法的。”“户口办下来没得?”大概当年他很担心我爸怎么办我的户口,结果都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挂着这事,这就叫老年人的“记忆滞留”吧。我说:“我那时候是个奶娃娃,我咋晓得!”爷爷很有经验地说:“能上学吧?能上学就说明户口办下来了。”我忍住笑,说:“那样说,一定办下来了。”关于我的亲生父母,我很怕知道,但偏偏有时又忍不住想打听。也是因为爷爷这个老顽童口无遮拦,我得到一些信息。他说那男的姓刘,是达州本地人。而女的,大家都没印象。姓刘的是属于每年去新疆采棉花的四川民工大军中的一员,也许他身体好,与那女的专门生娃娃来卖也说不定。我这对行迹可疑的亲生父母,把我卖给英子后,就一去不知所踪了。这样说来,我是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我大感放心。
孤独如我
听起来很了不得,殷蕾要和我爸结婚,就可能因此放弃她的家族事业,那可是好多个亿的大企业。但她觉得无所谓,因为她爱我爸,而且认为她能和我爸一道开创更美好的明天。这话经我爸的口说出来,大家都信以为然,并对殷蕾肃然起敬。可我觉得这话有水分,原因是除了我对殷蕾持有警惕之外,我还觉得我亲爱的爸爸喜欢出风头,爱吹牛。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爸的这个性格,他喜欢的人,他会赞美到天上去;他喜欢的事,说得也是十全十美的,别人质疑了他就急。他和殷蕾结婚这件事,他当然会尽量赋予其美好。这也可以说是他在抒情嘛。他是诗人嘛。吴叔叔说到这一点,还会补充说说自己,顺便自我奖励一下。
“至于我嘛,总的来说比宁珏理性很多,属于对任何事都先持有怀疑态度的。正是因为这样,我倒还时时能提醒他把事情做得周密一些,别太冒进,不要只有创意没有管理。”他说,“要说殷蕾为了你爸爸放弃几个亿的继承权,这种说法是不合道理的。如果说继承权,按照法律,她嫁给谁都有继承权。只能说她想和宁珏一块开创新事业,毅然放弃了她在家族企业中的责任。但她过去的资源,并没有丢失,还用得上。殷蕾那么聪明的人,是不会太冒失的。”我认为吴叔叔说得中肯。
他说:“你爸爸的话是夸张了一些,不过他和殷蕾结婚,的确是一件大好事。对他的事业,对他的人生,肯定会有最大的帮助。甚至对我们这些朋友,也有帮助。我因为持有这种观点,就觉得对你妈妈挺内疚的,好像我们合伙煽动了你爸和你妈妈离婚一般。”吴叔叔对我表达上述观点,我不太确切地记得是哪一次碰面,那时候我应该也不小了,因为这些话已经不是小娃娃能听得懂的了。但就算我还是小娃娃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我爸和我妈离婚,他们当时都是赞同的。包括我妈妈最要好的林阿姨,还说我妈有神经病,不知好歹呢。就算是吵架,也不该那样说啊。那样说的话,暴露了他们内心的观点,意思是我爸和我妈不相配。相配的只能是他们写诗的时候,至于新时代,所谓的新时代,人人经商的时代,还有所谓的从理性思考的角度来看,我妈就不配我爸了,只会拖我爸的后腿了。他们把殷蕾和我妈妈一比较,想必是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吧。我妈妈的孤独,被众人所遗弃,令我想起来就想哭出来。
在这些人中,只有我亲爱的矮子叔叔是个异类。他说自己没啥远大理想和抱负,有的就是哥们儿和酒。当然,少不得女人。但是因为有过和苏芬交往的经历,他觉得伤了元气,所以对女人也不会认真了。他说,现在咱不能把女人都当女人了。我问他那当啥呢?他说当下酒菜。女人是他的下酒菜?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看我对他的说法意见很大,连忙申辩说:“栀子和栀子妈妈除外。你们母女俩不算在内。”他越来越喜欢喝酒了,在咖啡馆也藏起了XO,工作时间时常偷偷抿上一小口。他为方便自己,想在咖啡馆也卖酒,居然打电话去征求我妈妈的同意。
我妈说:“你没喝醉吧?咖啡馆的事也来问我!”矮子叔叔正色道:“你是咖啡馆的女主人,像要不要卖酒这种大事,必须通过你。”我妈说:“好嘛好嘛,你想喝你就卖嘛。”我想我很了解矮子叔叔,他做事习惯带点滑稽,但对我妈妈和我,永远是诚心诚意的好。他肯定在代我爸对我妈感到内疚吧。
他邀请我妈:“栀子没事都在咖啡馆呢,你有空也来咖啡馆坐坐嘛。”我也在旁边说:“对,对。请妈妈来咖啡馆坐坐。”“栀子也说要你过来坐坐呢。毕竟这咖啡馆是咱们的家呢。”我妈说:“好的,我有空就过来。谢谢你,矮子。”我妈妈嘴上这样说,但她怎么会来这伤心之地呢。我倒经常去陪妈妈,与她一块儿体会那种无言的忧伤。是真的,事情已经是那样了,也不能有所作为,只能是忧伤。我觉得我学习了这种情感,说明我不再是小孩了。不过也还是有点小孩,因为我不能像妈妈那样,把忧伤转变为一种安安静静的日常行为,无言无语的,但做事并不乱。我是不多久就烦躁不安,很想闹出来,或者强要说笑话。要说说笑话,我完全没才能。强要说,只显得更傻。唉,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安慰妈妈。我只是尽量与她待在一起罢了。她看我烦躁了,就说栀子你回去吧,街上买个冰激凌吃吃就高兴了。在妈妈面前我永远是小孩子。
那一阵,还好我每个月都有一次例假。来了例假,我和妈妈会全身心地关注这事,将其他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这件我觉得挺可怕的事,包含着可怕的贵州记忆的事,反而变成了我和妈妈消愁解闷的良方,这可真是神奇。
我爸和殷蕾结婚时,我已13岁,已经逐渐懂事。对殷蕾,不敢有其他情绪,只能说保持着警惕。我不能恨她,因为她本人也没啥错,与我爸结婚也是我爸自己的抉择。她也太“完美”,抓不到任何把柄让我去抱怨或憎恨。但就因为这“完美”,始终令我疑心重重。她不让人看出有啥情绪,总是温文尔雅,有礼有节,胸有成竹,完全不像我们重庆人那样喜厌外露。她和我爸爸结婚,会不会是一种“经济计算”的结果?我半懂不懂地使用了“经济计算”这样陌生的词汇,以对她保持着警惕。我没答应回家与妈妈同住,想的就是我爸爸和殷蕾单独在一起我不放心呢。我想通过对殷蕾仔细的观察,来证实我的猜疑,但他们一开始几乎不给我与之相处的机会。
他们结婚,却没买房,因为我爸爸提议过一种酒店式生活。他们现在除了重庆的电器商场经营得十分兴旺,还在全国各地考察开分店,商旅活动十分频繁。“酒店式的生活”这种说法,听起来挺合适的。当然,我爸爸那种诗意得吓人的心思,也许还包含着其他含义吧。此外,他们的商旅活动还不止于国内。殷蕾正在协助我爸爸办护照啊啥的,打算随后就要去国外考察。这是我爸他抑制不住得意之情而在咖啡馆讲的。吴叔叔应和说他也要办一个护照,也要出国考察。不过不打算和我爸爸殷蕾同行,因为他搞不清楚我爸爸和殷蕾到底是商务考察呢还是蜜月旅行。
他们在重庆租下一个四星级酒店的套间长住,听说每天要花掉七百多元房费。这让我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意识到我爸爸真的挣了很多钱。
自从贵阳那事之后,他定期都会给我一个装满了钱的信封。有次殷蕾说给现金不安全,应该为我办一个账户,直接打到账户里去。但我爸爸和我都喜欢用信封装钱的形式,觉得那才有具体的亲近感、交流感。我爸特喜欢在信封上写一些话,都是感情充沛、充满诗意的句子。每一个写了字的信封,我会和妈妈欢欢喜喜地看了,再好好收藏着。至于钱,我只留下一点点零用,其他的都交给妈妈保管着。这有啥不安全的呢!
那天,我爸叫我去酒店拿钱。我心里带着对他们的“新式生活”的好奇,去了酒店,正好遇到殷蕾在浴室洗澡。通过浴室毛玻璃门,能瞟到里面有个巨大的双人浴缸,缸里堆满了泡沫,时时看见殷蕾的腿从涌动的泡沫堆里显出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泡泡浴吧。酒店房间,就算是套间,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地方保留个人隐私。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爸爸只穿着睡衣,本来贴身的玉挂也被拉到了睡衣外面,这我倒不奇怪。我不习惯的是殷蕾如此这般地和我爸爸待在一起,这和我妈妈与我爸爸在一起的情形完全不同。她脱下来的裙子、乳罩以及内裤,随随便便就放在床上,可以想象,她是当着我爸爸的面脱得精光后去到浴室里的。一瞬间我想到:我不是我爸爸的亲生女儿!这个念头来得十分奇怪,我竟因此有些惊慌了。
我爸爸朝浴室里说了一声:“栀子来了。”殷蕾说:“请她坐。冰箱里有水果,给她吃。我马上出来。”我爸爸从衣柜里找到他的西服,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我忽然伤心地觉得,联系我和爸爸的,恐怕最后只剩这个信封了呢。这样一想,我便有些赌气地不想要信封了。
我爸爸问:“栀子,咋啦?”我赶紧接过信封塞入书包,我爸不满地说:“也不看看信封上我写的话!灵感十足哦。”我说:“我带回家和妈妈一起看。”说完就站了起来。我爸一脸讶然,没办法,我只好又坐下去了。
他有些激动地凑近我低声问:“你要和妈妈一起看?”“你每次在信封上写了字,我都要和妈妈一起看的。”他显得又惊讶又高兴。这时,殷蕾从浴室出来了,他便赶紧收敛了表情。这让我意识到,他对妈妈还秘密地保持着感情,我心里稍觉安慰。殷蕾一边擦头一边说:“要给栀子办一个账户还真不行,她年龄不到。美国的父母都会等孩子18岁后送给孩子一张信用卡,当做成人仪式。我们将来也要给栀子这样一张卡,现在只好将就着用信封了。”至今我还记得,她身上披挂着的是一件样式新颖、似浴衣又不像浴衣的白棉袍。似乎是一整块布料,通过单条斜拉过肩膀的扣带维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