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抽烟的话，妈妈就更不原谅你了。”他说：“对对对，我不抽烟。栀子过来让爸爸抱抱。”我顺从地过去，坐在他腿上，先拿脸去蹭他的下巴。蹭他的下巴，只是我为了更充分进入久未亲近的爸爸的怀抱的第一个动作。进入了，还要完全的贴合。小孩子的肢体是柔软的和善于流动的。我的手臂能挽，两腿能盘，腰和屁股也分外灵活。我觉得我此时犹如一个渴望进洞的小野兽那样敏捷而贪婪，迅速在我爸爸的身体上挖掘最温暖最惬意的空间。然后，我安顿了。我想在爸爸的怀抱里睡觉呢。等我睡着了，爸爸又把我抱到我的床上。第二天我醒来，我爸爸又去广州了。
这件事让我发现了，原来因为我爸爸频频喝醉酒回家，他们分房睡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一封可怕的来信
我妈妈的书房，是我和子栋最不敢乱闯乱动的地方。因为它不仅仅是以休闲的心情看书的地方，更不是一般人家仅仅以装饰文化品位的摆设，它是我妈妈写诗的神圣地方。我爸爸写诗时，是比较轻松随意的；而我妈妈完全不同，她很严肃，需要长时间沉浸在孤独和安静的氛围里。她在书房里写诗，那是不容打扰的；写了诗再打电话念给林阿姨听，那兴奋、激动，说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话。我和子栋就算在客厅里隔着好几堵墙都不敢高声说话，感到惊奇不已，相互眨眼，小声嘀咕“这时候的妈妈根本不是我们的妈妈”。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妈妈受到一个很严重的打击。之前我们知道，她的诗友，包括我爸爸，除了写写合同，都久未提笔了，都不好意思见她面。她也不近人情，说起话来总试图让别人羞愧，好像就她一人因为写诗还保持原则，其他人都是叛徒一样。人人都躲她，就剩林阿姨一个人没法躲，苦撑着。我妈妈写了诗，要念给林阿姨听。林阿姨听过之后，得发表读后感，对此还勉强能对付。但我妈妈念了自己的诗，又想听听林阿姨写的新诗，这就让林阿姨越来越难以应付了。终于到了那一天，林阿姨向我妈妈摊牌，说自己完全没有精力、没有时间来写诗了；也没有心情来享受诗歌的“毫无价值的浪漫与美好”了。她请求我妈妈，别再打电话给她念诗了，别用诗意来折磨她了。我妈妈一听林阿姨的话，又惊又气，自然用了她常说的一套来批评林阿姨，结果就把林阿姨惹火了。
林阿姨终于忍不住回击她道：“许蕙你也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宁珏这么能干，这么辛苦挣钱，让你能安心写诗，你还责怪他！你也不要高高在上，看天下人都庸俗！我们让着你、忍着你好多年了。两年前聂平就说你已经写诗写成神经病了，我没好说给你听。现在我告诉你，你真是走火入魔了！神经病了！”我妈妈扔了电话。
林阿姨说过了，又后悔，赶紧电话我爸，说：“我忍受许蕙有事无事就找我说诗，已经受不了了。今天终于和她撕破脸了，闹翻了。你赶紧回家看看，别出事。”我爸爸赶紧打电话回家，发现妈妈已把电话压住了，那是安了心不让外界打搅的架势。他赶回家，发现就她自己一个人在家，还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我爸爸心痛了。因此第二天，他就赶在晚饭前回家了。他还宣布戒酒，绝不喝得烂醉回家。我妈妈也露出了很久没见过的笑容。
我觉得事情发生了令人惊喜的改变，并无师自通地觉得他们随后就要做一些背着我们小孩子才能做的事了，所以一吃完饭我就拉着弟弟出门去玩。等我和弟弟出门玩了一两个小时，回来后果然见到他俩一起坐在一个沙发上看电视。这是久未见的亲昵画面。他俩温柔而亲密，还相互勾着小指头不放。那是明显的，拉钩拉钩，不算数的是小狗。他们定是有了快乐的保证。我如释重负。
但快乐的时光仅重现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妈妈收到一封可怕的来信。
我还记得那封信，白色的信封上贴着印有徽派建筑的邮票。我第一时间拿着信封，趴在桌子上将邮票小心地撕下来，当宝贝似的压进集邮册。我在集邮，我弟弟啥都不懂，可是他看见我干啥都要和我争。这张邮票终于归我了。
邮戳显示，信是由重庆本地投递的。不是由文学杂志社来的，谁会在本城给自己写一封信呢。她疑惑地撕开信封，信中全文如下：许蕙：你好！首先，很冒昧地写这封信给你，还请原谅！
我无心来打搅你的生活，可是同样作为女人，我不得不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这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的家庭。我是宁珏一位好朋友的妻子，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丈夫一直和你的丈夫在一起玩，他们天天都是很晚才回到家里，我想这一点你也很清楚。我丈夫一向循规蹈矩，是个模范丈夫，更是孩子的好父亲。最近我身边多了很多流言，别人告诉我，宁珏带着他天天出入歌舞厅，成天吃喝嫖赌，作风不正。我们两口子为此常常吵架，根本没办法正常生活。我想挽救我的家庭，不想失去丈夫，更不想孩子过上单亲家庭的生活。
你们家里有钱，是想怎么挥霍都成。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只是一般的工薪阶层，有稳定的家庭、固定的收入，怎么经得起如此折腾！所以，我想请你管好自己的丈夫，他自己在外面乱来，但请不要祸害他人。请原谅我把话说重了，如今这种情况，我是没有其他的办法来制止我的丈夫，天天的争吵也无济于事，所以给你寄来这封信。
同是作为女人，还望你能理解。
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没看见他们吵架。只记得那封可怕的信到家后第二天，我爸对我说：“栀子，矮子叔叔来帮你收拾你的东西，你要和爸爸一起搬到别的地方住。”我问：“为什么呢？”我爸说：“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了。你跟着爸爸，子栋跟着妈妈。”我说：“不。”我爸爸说：“听话。这是爸爸妈妈一起商量定的。”我很不满：“你们咋会一起商量这个呢！”我爸没说话。
看起来他们商量的这个结果是无法动摇的了，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问：“我们要住的地方远不远？”我爸说：“在咖啡馆附近。”我说：“太远了。”我爸忽然蹲下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我吓了一跳，连忙护着自己的小辫子。在我的记忆中，我爸爸对我的亲热从来不像正常的爸爸那样正当，他总是像个三年级的男生对女生捣乱那样唐突。
他忍不住笑了，搂住我说：“你现在好了，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看的电视。子栋不是老跟你抢遥控板么，现在不会了。”我说：“听起来还不错。”我和子栋议论此事，觉得大人也跟我们小娃娃一样。分家，平分东西，两个小孩也平分，一人一个，很有道理的。至于他们为啥要离婚，我们当时的脑袋也想不明白。不过看起来问题不大，因为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
我和爸爸搬到解放碑附近的一个出租房后第二天，矮子叔叔的妹妹朱玲玲就从乡下赶来了。她是专门来照顾我的。但在我看来，我并不需要她的照顾。我每天放学后，和子栋一道回家吃妈妈做的晚饭，再乘14路公车到解放碑去咖啡馆。乘车这一段，有她没她我都行的。
从妈妈家去了咖啡馆，我先找一张空桌子写作业；写完作业和矮子叔叔玩耍，等爸爸从电器商场来接我。矮子叔叔现在又回咖啡馆主事了。看起来正如他说的，他朱矮子天不怕地不怕，那个王明强也不敢来找他的麻烦。我爸爸经营着电器商场，依然忙得见不到人。不过他是知道我在咖啡馆等他的，所以只要他没去广州，都不忘记每天来咖啡馆带我回出租屋。那往往是晚上八九点那段时间。可能有四五十回，他拉着我的手，横穿咖啡馆门外的解放碑广场。在广场里有时他把我举起来，抛上一抛，练练臂力。然后，我们进入一条小巷。巷口有家卖冷饮的小店，他通常会买一盒冰激凌给我。我不会马上吃冰淇淋，因为一吃冰淇淋，就没有手空出来让他拉着了。他拉着我手，经过小巷，进入几栋旧楼之间的空地。我们租住的房子就是这几栋旧楼中的一栋，是楼道很黑的那种旧楼，没电梯，比妈妈那边差远了。我很害怕这种黑黢黢的楼道，便一定要他背我或抱我。回屋后，他会和我玩几十分钟，再将我交给朱玲玲。然后他还要出去，因为他有忙不完的事，之后他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的情形，对那时的我来说，倒也新鲜有趣。有时我会写在作文里，也常常说出来与子栋分享，听得子栋羡慕不已。
有一天，我在妈妈家吃饭后，与子栋去院子里玩。子栋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到离家门较远的一株树后，很严肃地告诉我说：“姐，妈说你不是妈妈生的，你只是爸爸一个人的娃娃。”我说：“胡说。爸爸是男的，怎么能生娃娃呢！”子栋有点吃惊：“真的？男的不能生娃娃？”我不免有些得意：“不懂了吧！小娃娃必须是爸爸和妈妈一起做才有的。”子栋十分好奇：“一起做？他们怎么做啊？”我说：“爸爸做一点，妈妈做一点，一胳膊一腿地做呗，等你大了就懂了。”子栋想了想说：“我懂妈妈的意思了。她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妈妈和爸爸一起做的，你是爸爸独个儿做的。”我有点急：“你咋还不懂呢！小娃娃必须是爸爸妈妈一起做才做得出来，也就是说，每一个小孩，必须有一个爸爸，还有一个妈妈。少了一个都不行。”他也急了，红着脸说：“妈妈就是那样说的，我没骗人。”子栋性格耿直，受不得委屈，这一点他和爸爸倒是很像，我不能逼他。
于是我换了温和的语气对他说：“我没说你骗人，也许你把妈妈的话听错了呢。”他说：“没听错。妈妈亲口对我说的。你是爸爸一个人的娃娃。她还不准我告诉你，一般来说大人不让说的事是真的，对吧？”听他这样说，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不过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问他：“那你干吗不听妈妈的话要告诉我呢？”他严肃地说：“因为我不同意！”说完这句，他站起来，模仿爸爸挥手的动作，一连挥了两次。等他很有把握地觉得模仿正确后，才强调说：“我绝对不会同意妈妈的话，你也不能同意哈。”我说：“我当然不同意。”他马上高兴了，拉起我的手要我回去跟妈妈说。原来他的本意是拉我到背静处“密谋”，意见取得一致后再回去一块儿向妈妈“抗议示威”。我很高兴弟弟这样对我，但在我心底，却隐约觉得这不是我们两个小孩同意不同意的问题。于是，我也用一种“密谋”的口气对他说：“咱们做事要有计策，不能硬碰硬。现在爸爸妈妈分开了，妈妈想怎么对付我们就怎么对付我们，我们连帮忙的人都没有。”他有些急：“那我们赶紧把爸爸也拉来做一帮。”我摇摇头：“爸爸太忙了。其实妈妈就是说气话，想必我做了啥错事她不高兴。你回去在妈妈面前帮我多说一些好话，等她高兴了就没事了。”子栋说：“不好玩。”我说：“当然好玩啊，你是我安插在妈妈身边的特务啊。”子栋想了想，高兴了，说：“特务。好。我是个大特务。”对付了我这傻弟弟，我挺得意，但他高兴没多久，忽然又蹙起眉头问我：“你不是我妈妈生的，那我以后还该不该叫你姐呢？”我对他的孩子气的反复无常和没记性感到生气，说：“随便你！你不叫我还懒得管你呢。”他十分为难，独自想了半天，说：“我们还是一个爸爸呢，我还叫你姐吧。”瞧他那犹犹豫豫的样子，显然觉得自己吃亏了。随后，他又想出一件事，便很得意地说：“你如果帮我要爸爸的烟盒的话，我一辈子都叫你姐。”他那时就喜欢收集爸爸的烟盒，搜集起来，还要我帮他折成三角形。他们那帮小屁孩，就爱玩折成三角形的烟盒。
失去妈妈的孩子
我认定是因为自己做了啥错事，惹妈妈生气了，便一心一意琢磨着怎么能重获妈妈的欢心。那会儿能帮我一起琢磨的，只有子栋了。根据我的安排，他在妈妈面前说尽了我的好话。根据我的授意，他转述老师表扬我的话给妈妈听，将我得高分的考卷给妈妈看，每当这时，我就故意在旁边保持矜持，作出一副受委屈的小孩子样子。妈妈又高兴又奇怪。因为之前，我和子栋在一起不到三分钟就要打吵起来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和谐了。尤其是子栋，她表扬他懂事多了，晓得不能欺负姐姐了。子栋大吃一惊，因为我们做这么多事的目的，是让妈妈表扬我的，怎么反而他得到了表扬。而我，本该得到的表扬没得到，假装的委屈变成真的了。
那一天，我照常和弟弟回妈妈这边。妈妈正在忙着做饭，见我过来，她擦擦手，摸摸我的脸，说客厅茶几上有一件爸爸的东西让我带过去。我和子栋去客厅，看到一个塑料袋，袋里有一本橡皮筋扎起来的笔记本。架不住子栋动手动脚，塑料袋很快就被打开了，橡皮筋也被拉了下来，我们看到笔记本里写满了诗。这个笔记本我见过，是爸爸当年写给妈妈的诗集，还说是爸爸给妈妈的定情物。
妈妈端菜上桌，正好看见我们乱动笔记本。她没生气，只是说：“栀子你赶紧收拾起来，那是你爸的宝贝。”我有点吃惊，因为这是爸爸送给她的，按理说也是妈妈的宝贝才对。我默默地将笔记本重新包扎好，放在书包里。吃饭的时候我还在琢磨妈妈的话，只顾低着头。忽然有种很细微的犹如出气一样的叹息从妈妈那边飘来，我一抬头，就看见她用一种忧伤、失落、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眼神，也能用忧伤、失落、绝望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而在当时，我是不太懂的，只是吃了一惊。一瞬间，我感觉如坠冷雾，心里变得冰冰凉。我低声说：“妈，我不吃了。”我放下筷子，抓起椅背上的书包就往门口走。妈妈“呀”了一声。我想我的行为已经刺激到她了。这样一想，我干脆跑起来，一直跑下楼。
我不懂，分居就分居，干吗还要把爸爸写给你的诗还给爸爸呢。我觉得妈妈好没有道理啊。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用那种眼神望过我。这眼神令我猝不及防，十分害怕。我没等朱玲玲来接我，就自个儿从妈妈家去咖啡馆。我不想马上坐班车。因为我有心事。那时候我虽然很小，但也本能地知道内心的恐慌可以用肢体的劳累来化解。我在大太阳底下一阵猛走，走得大汗淋漓。走得很累了，我才上班车，而且上车的时候被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到了咖啡馆所在的解放碑，我下车。这里自民国时期就算重庆最繁华的市中心了，跟往常一样炎热、喧闹，尘土飞扬。与众多老旧的店铺和正在建设的乱糟糟的建筑工地不同的是，我们的咖啡馆装修雅致，尤其与众不同的是，我们的咖啡馆临街的三个落地窗皆为当时还不多见的茶色玻璃。因为这茶色玻璃大窗，咖啡馆独显幽静。我至今还喜欢茶色玻璃，因为茶色玻璃调暗了光线，也减弱了喧嚣，无论从里面往外看，还是从外面往里面看，都带给我更清静的感觉。我之前经常像个小疯子一样，一会儿跑到外面看里面，一会儿从里面看外面。事实上，那些大人也和我一样好奇，只是他们好奇的时候故作庄重而已。今天我到了茶色玻璃跟前，却不像往常了。今天我对里面翘首弄姿的男女全然表示漠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