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大的风沙,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史荆飞放眼矿区,环岛矿业的招牌之下,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刚上井的一队队矿工们在层层矿灰中,黑得像煤球一样来来往往地滚动着。
“那,去咱们的木板房避避暑!”章子硕到底年轻气盛,财大气粗被人捧惯了,早在风沙中站得不耐烦了。他丢下这句话,一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吹着口哨,不以为意地朝木屋走去。
章华熙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地看看史荆飞,他与姓史的交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先是因为女人,后是因为矿业。可惜的是,他章华熙只要想在海南矿业界掘金,就不得不在姓史的面前装孙子。想不到这次,史荆飞倒不像以前那样剑眉一拧,大刀阔斧地一刀切之,义正词严地要求改之,这一次他倒是很随和地跟在章子硕后面。
说是木屋,但里面宽广豪华,空调、冰箱、液晶彩电等装备一应俱全。“快,快给史局长拿凉茶,快,快给史局长切水果。”章华熙忙不迭声地吩咐着儿子。
章子硕对父亲这副样子很不以为意,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反倒让一个破局长搞得慌里慌张?
章子硕不屑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听罐装啤酒,打开来,一阵凉丝丝的气体雾一样挥发了一阵后,兀自对着自己的嘴喝了起来。
“这……”章华熙有些恼怒地看了看儿子。
“不必客气,自己动手!”史荆飞看着屋角还有成扎的纯净水,拿起一瓶,拧开盖,仰脖灌了一气。
这当儿,厨房里走出一个漂亮的打工妹,手脚麻利地切好了各色水果,摆在桌上。史荆飞提着矿泉水走出屋,来到500米外的矿工宿舍,预制板的屋顶,低矮的水泥墙,空间狭窄,里面热得像蒸笼。史荆飞刚一进去,汗水就汩汩往外涌。见状,章华熙忙讨好地凑上来:“太热了,气味难闻,哪是人待的地方……”
史荆飞点点头:“对,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退出来,看着尘土飞扬的掘土机前,大片大片的树木倒下,大片大片的绿色消失,“那儿,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对,对!还是去我们的木板房将就一下。”章子硕说,“如果是在海口,你即使要天上的星,我也能命人给你摘下来……”
章华熙狠狠地盯了儿子几眼,章子硕“嗤”了一声,不服气地住嘴。“这儿,这儿原本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人与自然共舞的天堂。”史荆飞收回远眺的目光,变得锋利无比,配合着他狠狠指戳着地方的手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到底是什么让这儿的蓝天碧海变得满目疮痍,变成不是人待的地方?究竟是谁让这个昔日人来人往的旅游之城变得面目全非?”
章氏父子面面相觑,大有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你们--你们矿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只不叫的狗!章子硕暗暗骂道,咬人真疼!如果姓史的唆什么滥开采,讲什么法规法纪,他有得一拼,有得一击,可这滴水不漏的寥寥数语让他无懈可击。姜到底是老的辣。章华熙讪讪笑着:“话不无道理,可为实现经济效益最大化,有时不得不付出环境受损的代价。”“环境受损?”史荆飞指责道,“将好山好水的旅游胜地变成人不能多待片刻的荒芜之地,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环境受损?”章华熙讪讪地笑着,章子硕从屁股后的口袋里夹出一张银联卡:“20万,小意思!密码是六个8。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还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章华熙压抑着凶狠的眼光,使章子硕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办错了事情,他一向办事的惯例似乎对这个局长不管用。
果然,史荆飞勃然大怒:“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投资到环境保护上?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投资到整体规划、安全生产上?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改善矿工生活条件、提高矿工们的工资待遇?尽扯一些没用的事情,尽花一些没用的歪心思。”
“立即停止生产,全体整顿!”史荆飞的话赛过火辣辣的日头,“罚款一百万,作为恢复环境的投资!”
章华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还在软硬兼施地拉史荆飞去木屋好说好商量,章子硕则悄悄溜进了矿区。
4
史彤彤对老爸的抱怨还没散去,突然想到自己结婚后,幸福得都没时间去看老妈,真是嫁了老公忘了娘,没良心!彤彤一边想着,一边独自将车驶到水果街,买了一篮水果,捎带上一束鲜花。
“彤彤回来了?”母亲朱韵椰正在电脑桌前,地上地下地寻找着什么,对于女儿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表现出母亲的热心和惊喜,她甚至有些慌乱地关了电脑,才抬眼淡淡地看了看女儿。
彤彤放下礼物,堆满笑脸迎合着母亲:“妈,上网哪。近段时间没来看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朱韵椰这才直起腰,“彤彤,你看没看见我的一个草绿色U盘?我记得明明放在电脑桌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找了好些天了,里里外外全找了,也没看见,真是奇怪!”
彤彤无奈地耸耸肩:“难怪家里这么纤尘不染,你都打扫了一遍啊?妈,不就是一个U盘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换一个得了!”
“你呀,许多事情,你往往只是看到了事物外面包装的那层浅色的锡纸,没办法发现中心真正的东西……”韵椰的语气很轻,像一面宁静的湖泊没有任何波动,随着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她说出的话立即被无形的风吹散,不着一丝痕迹。
“妈,你说什么啊?”愈是听不清,愈显得母亲的话波谲云诡。
“啊,丢了就丢了吧,我说改天重新再换一个!”朱韵椰缓和了脸色,“幸好你没来,你来了我们也不在家,你爸年节时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前几天刚回。”
彤彤盯着母亲,眼皮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个王八蛋如果不是借工作之名躲到了文柳市,否则我一定砍死他……”“我近来在文柳市,你妈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妈。”“吃了早餐和妻在小丁的陪同下,一起去昆江。休息一下,下午3点半的飞机……”“……你来了我们也不在家,年节时你爸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局长日记”与父母的对话在彤彤心里回闪、交织,难道一切都是巧合?彤彤摇了摇头,也许只是巧合罢了吧。但愿一切都是巧合!
听说要发工资,无论是刚下矿井、依旧呵欠连天的矿工们,还是因上夜班正在闷热棚区内日夜颠倒、疲倦酣睡的工人们,大家都一扫疲倦,精神抖擞地相约着奔赴财务室。
在一群漆黑、健硕的矿工人群里,一张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稚嫩,分外引人注目的同时,彰显的是孤独。在矿区,学识、英俊不是资本,有资本令人叫好的,恰恰是那些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得像抹了一层黑漆的矿工,他们干这行时间长,有经验。
“小孟,小孟,你老往前挤干什么?”范声同回过头来吼叫道,“我们是火烧眉毛,一家老小急等钱解决衣食住行。你一个娃娃,又没家拖累,急什么?”
后面的矿工起哄道:“谁领钱不积极啊?谁嫌钱多烫手啊?你要领钱养家,人家小孟还要领钱给女朋友买漂亮衣服哪。”
“是啊,是啊,人家小孟的女朋友还是一个大学生呢,有档次,更是马虎不得啊。”范声同这才回过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孟荫南,嘀咕着:“孟荫南啊孟荫南,一看就是你爹妈想发财想疯了,又是蒙骗、又是阴招,指望你葫芦天那大,你小子瓜瓢也不结,就想着攀女款啦?”
众人哈哈大笑,孟荫南极不自然地用脚在地上划着圆圈。
范声同说得更来劲了:“你这小子,就苗子长得还行。为啥不在云海市谋个保安之类的差事干干?人家小姑娘、大学生一见那架势,帅哇酷哇,就会黏乎着你不撒手。跑这儿来挖矿,不担心你女朋友被人勾走?”
众人说:“是啊,是啊,小孟,赶快领了工资上云海看你女朋友吧,请她下一次馆子,不然真被款爷勾走,你可就是白闯云海了。”
孟荫南的头更低,嘴倔强地撇向一边。财务室门口很快排成了长龙。出纳喊一个人的名字,会计就递给对方一个棕色的信封,小队长则在一旁递给对方一扎瓶装啤酒。章子硕背着双手,不时拍拍矿工们的肩“:好好干,跟着我干不会吃亏,有环岛发财的机会,绝对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谢谢啊!”矿工们点头哈腰,一时分辨不清手上微薄的收入到底是矿主的恩典,还是自己的血汗钱,“谢谢啊,出门就为挣俩儿钱,过年过节回家时,让家里娘们儿眼里的盼头不至于落空。”
“是啊,是啊,我们有的是力气,只要能挣来钱,不让一家老小的希望落空,我们啥苦也吃得了。”矿工们纷纷表态,“人只有病死了的,没有累死了的,力气越用越长。”
章子硕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是群爷们儿!”然后激情昂扬地说,“你们出门在外图的是什么?除了省吃俭用地吃喝,不就是希望多带一些钱回去吗?我知道钱对你们是太重要了,一大家子过年的新衣,诸亲六戚的新年礼物,大至小孩学费、盖房子,小到一家人过日子的盐罐酱油壶,你们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让在家操持了一年、盼了一年的老小失望吗?”
大家面面相觑,显然还不适应少矿主如此体贴民情的话语。“不能,对吧?是爷们儿就要千方百计支撑起家庭的那片天,对吧?我保证,在环岛扎扎实实、诚诚恳恳、忠实耿耿干过三年的人,一定能在自己的家乡竖起一栋漂漂亮亮、威风八面的小洋楼。”
矿工们低头私语,漆黑的脸盘上,眼睛梦幻般燃烧着炯炯有神的火焰,咧嘴憨笑的时候,满嘴的牙齿分外整洁白亮。
“你们想不想衣锦还乡,让自己的父母吃香的喝辣的,让自己的老婆小孩穿戴得跟城里人一样齐齐整整?你们想不想在家乡竖起一栋楼房,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羡慕你,以你为傲?”
不是爷们儿的人都想,何况是爷们儿!更何况都是从穷乡僻壤的山村出来寻觅淘金梦的纯爷们儿!
“可是现在,有些政府官员吃咱老百姓的饭,就是不想让咱们老百姓有个挣大钱的出路啊。”见大家的激情调动得差不多了,章子硕话锋一转。
“谁能那么缺德?我们告!”“我们挣自己的血汗钱,合理合法,我们不管什么官,不为民做主的狗官,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双揍扁一双。”“对,当官的作威作福惯了,给他们点拳头尝尝就老实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年轻矿工们不耐烦了,范声同率先回到工地,抓起了一把铁锹。小木屋里,章华熙继续对史荆飞软磨硬泡。
“50万,行吧?你就高抬贵手了,我的史大局长!在外讨碗饭吃,谁都不容易,罚款100万我们也认了。但停业整顿,一棍子打死,不适合云海市的经济发展吧?”“是你们的滥开滥采破坏了云海的旅游经济、自然资源、生态平衡,是你们富了个人,却给这座城市抹黑。再不整治,这座城就要毁在你们手上。”说完,史荆飞拉开木门就要出去。
门外,一群矿工手拿铁锹、木棍等器械,围了过来。史荆飞后退几步,镇定地站住。
章子硕出现在头阵,他冷哼着:“姓史的,少以私报公!在你面前,我他妈的点头哈腰熊够了,今天也要扬眉吐气一下。休怪章某人无礼,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以私报公?环岛滥开采矿区、蓄意破坏当地自然资源,环岛为节约投资,不顾矿工们的生命安全,蓄意开采,到底是谁以私报公、不服裁决?”史荆飞义正词严,“人命大于天,资源大于天,我今天就是躺倒这儿,也要停止环岛继续带头作业,破坏国家资源,破坏国家山河……”“好大的口气,不愧为局长!可是你别忘了,25年前,你穷酸到了何种地步、无耻到了何种地步!现在居然还人模狗样来我环岛的地盘,叫嚣国家,叫嚣山河,无耻!”众人对章子硕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但也随机暴发出一阵哄笑声:“无耻,无耻!”
史荆飞孤独地与章氏父子对峙,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他在章子硕的提示下,潜意识里回到了一个叫雀儿崖的国营矿区,他年轻的身影跃过堆积如山的黑色煤矿,立即被一双双热羡的目光包围,他没有停步,像是被谁牵引着似的,径直走进煤矿学校的一个副食店,想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可是偏偏在他踏进副食店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将与眼前的章华熙是一对情敌:他无法抗拒同样来购物的朱韵椰的美丽,无法拒绝她与众不同的温顺之下那惊人的才华,更无法改变他没来之前,朱韵椰就是章华熙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英雄不问出身,好汉不问来路!25年前,我是条敢拼敢闯、敢爱敢恨的汉子,现在依然是爱憎分明、处罚分明的一个国家矿业干部,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见不得阳光的秘密!”史荆飞面对着章氏父子,“史某人向来是公私分明,从不将感情的沼泽带入公事的范畴。”
好一个公私分明!好一个不将感情的沼泽带入公事的范畴!章华熙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嘴角挂着洋洋得意的冷笑。他手上的资产不说富可敌国,富可敌市绰绰有余,足够他章氏家祖孙三代奢侈的挥霍。这些年来,业内的人士、身边的亲戚朋友总是劝他见好就收,该享享清福,不用再拼命了,可他总是像一辆加足油的动力车,根本无法停止,奔驰是他的快乐!
现在,他突然找到了答案,他愿意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史荆飞的女人,都仰视他的财产、事业!他要看到事事超过自己的史荆飞陷入进退维谷的痛苦里,那才正是他赏心悦目的追求,他的乐趣是看到姓史的逐渐被逼得像只缺氧的大鲸鱼,口吐白沫,痛苦挣扎。
火热的风直吹进史荆飞的心脏,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场合,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他按着疼痛的心脏,镇静地与章氏父子对峙。
“难怪,难怪朱韵椰……”章华熙欲言又止,改口说道,“朱韵椰嫁你,是她的失误!”
“是么?”章华熙的话如同针尖刺进史荆飞最柔软的地方,“任何流言蜚语于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丝毫无损。”
史荆飞看了一眼章氏父子,大踏步走到拿着器械的矿工们面前。“父老乡亲们,我是站在你们的利益来执法的,你们带着聪明才智、勤劳善良来云海市寻梦,云海欢迎,可是环岛这样滥采滥伐是不合法的,是不安全的,对自然破坏性极大……”
人群中,开始有人抹眼睛。
孟荫南悄悄离开人群,掏出手机:“喂,公安局吗?文柳矿区即将发生械斗……”
“你们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而来,我们当然希望你们是健康、怀揣着自己的辛苦钱而归。”史荆飞说道,“可是仔细想想,有多少人就是被不合法的矿区夺去了宝贵的生命,永远也听不到妻儿的呼唤?有多少人来时是鲜活的,去时却只剩一捧骨灰……”
有些人开始扔掉了器械,有些矿工开始哭泣。孟荫南悄悄钻进人群,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舒展了很多。
章氏父子眼见事情要朝他们期望中相反的方向发展,忙调转风向。章华熙半真半假地对矿工们怒喝着:“你们都待这儿干什么?谁叫你们来的?这是史局长,心系矿工安全、情系国家矿业发展的局长,你们不看电视读报纸吗?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人……”
矿工们面面相觑,陆续离去。孟荫南离去时,还对史局长点点头,以示恭敬。史荆飞突然两眼一黑,一下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