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鬼树林,愈发森然诡异,无数仿佛扭曲挣扎地生长着的树木,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张牙舞爪着,仿若是在控诉人世间的不公,又恰似魑魅魍魉幽游徜徉。
“刺啦——”
鸢峰一脚将一截枯树枝踩入厚厚的积雪里,他欺骗了左雾绡,逃离了那座山谷里的洞窟,又重新回到了白日里的鬼树林,这片他杀死了许多魔道修行者并将之倒吊在树上、借以折磨他们的尸身而收取充满憎恨的鬼魂的树林。
左右环顾几眼,白天的那场战斗的痕迹已然被洛宸抹除得干干净净,但那两座崭新的坟堆仍安然矗立着。冷然的风吹拂而过,便仿佛冰冷刺骨的锥子穿凿着人体的脊梁。
鸢峰脸庞上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便被坚定取代,他快步走上前去,略略辨别了一下方位,便从怀中取出的黑布口袋里摸出一把寻常农家使唤的锄头,对着右边那座坟土堆奋力刨了起来。
鸢峰边刨着坟土,边口中不住地念着满含愧疚的歉意。鸢峰虽是底层散修出身,但他与老父每日里放猎打柴,生活很是宁静,他虽书念得少,但却自有一股子山里汉子淳朴善良的心性,更何况他们一家都是佛门的信徒,便是他们曾经杀死的猎物、将其剥皮抽筋吃了,但也是因为生存所需,倘然满怀虔诚之意,绝无半点不敬之心。
然而,自从神门堡诓骗他们一家之后,为了能够获得强大的实力复仇雪恨,这类盗坟掘墓、与死人讨生活的勾当,鸢峰便做下得实在太多了。俄顷,雪花打着旋儿飘落,落在鸢峰的肩头,然则汉子似乎并未察觉,仍是奋力刨土。
坟土并不深,很快便出现了衣服的一角,鸢峰顺着这裸露出的衣角,用力一拉,一具虽然沾满泥粒但仍存有些许魅惑的尸体,便被其拉扯了出来。这座坟堆里埋葬的女尸便是合仙子周韵儿了。
鸢峰狠狠地鞠了三个大躬,便召出招魂幡,对着女尸说道:“你生前的实力很强,不用做招魂幡役使的恶鬼的食料了,便做我第一只亲自收取的厉鬼吧。”言罢,便舞起招魂幡,口中低喝念叨着古怪咒语。
“嚯!”
招魂幡最后拂过周韵儿的尸身,便将一道依稀长着周韵儿模样的女尸摄去。鸢峰又重新将周韵儿的尸身埋好。
等到重新堆好了坟土,鸢峰忽而长叹一口气,仿佛仍是眼前活灵活现的美艳不可方物的周韵儿,刹那间便已然香消玉殒,化作红粉骷髅,说不让人感慨万千却是实实在在不可能的。
他徒然坐倒在雪地上,呆愣愣地看着那两堆坟头良久。半晌以后,方才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又往山谷的方向去了。
鸢峰虽然念得书少,但却义气满怀,既然那少女如此信任他,任由他出去,鸢峰又怎可真的一走了之?若他真的一去不返,等众人醒来后,少女又如何自处,恐怕也会受尽众人的诘问吧?
莫要说鸢峰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便是再如何寡廉鲜耻,也绝不会去做这等出卖朋友之事。此刻的他,已经将信任他的左雾绡,当作了同样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绝无可能独自离开。
鸢峰只身离去,他虽年轻,但却实在是响当当的好汉子。情愿同山洞里的众人上得嵩山,承受那全然未知的命运,也不肯去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又重新陷入幽静的鬼树林里,两座坟墓孤然矗立着,徒增几分萧索幽咽。忽而,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响起,从树上、雪下隐现出数十道身影,为首的长发飘飘的女子站在那座周韵儿的坟土,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那女子忽而一挥手,埋伏在此处窥视的黑影便分成两路,一路继续前行,一路则飞奔向后。
自以为是重然信诺的鸢峰,收取了周韵儿的鬼魂,便又回到山谷去了。殊不知,静静的夜空下,鬼树林里十数道默默潜伏的身影,暗暗地紧随其后。
……
……
天,依然如墨水般漆黑。
山谷里的隐蔽洞内,所有人不再继续睡觉,围坐着篝火,只是都不说话。众人已经知道,左雾绡与洛宸守夜的当口,鸢峰悄悄逃离了。
关于他们俩为何放跑鸢峰的原因,谷宜仙与崔莺柳这两个“老前辈”自然明白些,当年他们不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吗?魔道之人虽然可恨,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单就他们每日里朝不保夕,为了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利益便要拼杀个你死我活,便知他们这些魔道是如何艰难求存的。
事实上,杀人盈野的魔道巨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有很多魔道尚未成长为魔道巨擎便已然倒在路上,更多的魔道中人便也如鸢峰这样,也是家逢变故、不得已走上这条歪门邪道的正直之人,对于这些可杀可不杀的家伙又是该杀或不杀,亦是存在很大争议的。
谷宜仙等人并不能够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指责左雾绡与洛宸私自放走鸢峰,盖因他们自己也存在着相同的疑惑。对于白须老祖、吞箫婆、花二和尚以及今天白日里的合欢仙子,众人当然能够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但对于鸢峰,便总是难以狠下心肠了。
更何况,抓捕鸢峰原本便是洛宸与左雾绡接取的任务,既然他们两人都放走了鸢峰,其他人便更无话可说了。况且,承蒙洛宸的原因,谷宜仙等人方可如此干脆利落地斩杀周韵儿,取得其法宝青丝鞭,丝毫不费力气便完成了任务的一半。
只要将青丝鞭作为信物送回理事堂,谷宜仙等人便已经是完成了任务的一半了。原本他们冒险来长白山,也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如合欢仙子这等魔道成名人物,又如何是这般容易杀的。这种任务,原本便是需要极长的时间去布置,而且仍有很大的几率失败。能够取得青丝鞭,谷宜仙等人已经很满足了。
“什么人!”背靠山壁、坐在洞口守夜监视的公孙漳突然低喝一声,然而这声低喝在洛宸等人的耳中却是犹如雷霆炸响,众人立刻紧绷,警惕无比,毕竟他们此刻身处长白山之上,此地可盘踞着成百上千的魔道人物。
然而,尚未等到众人起身前去支援,与公孙漳一起守夜的诗三娘便跌跌撞撞闯进来,明亮的火光照耀着她那惨白无比的脸上,她指着身后的洞口,气喘吁吁地说道:“那鬼道鸢峰,回……回来了。”
众人心中一惊,怎么那鸢峰去而复返,明明放了他,却仍然回来了。然则,诗三娘又说了一句话:“还有……大批的魔道歹人……”
言语未尽,诗三娘便已经仿佛耗尽了气力,颓然向前倒去,崔莺柳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摔倒下来的诗三娘。众人望去,但见其背后倒插三枚星状飞镖,其上青蓝色的幽光晦暗难明,赫然是淬了剧毒。
洞口处,忽而大片阴冷无比的寒风灌入,无数的飞雪瞬时便充满整座温暖的洞室。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喊杀声与兵戈交击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