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洪橘一个人躺在娘家的小木床上,想起白天拍摄婚纱照那幸福的一幕,一颗心就像浸泡在蜜糖里。心里默默念着:洪橘啊洪橘,你能有今天的幸福、幸运,一定要记得有很多人在帮你,在为你祝福!不自觉地,她的回忆又走进了那个特殊的年代,她又看见了奶奶,还有小姑:
老娘回屋里跟儿子和媳妇说:“玉才、素云,你爸三年自然灾害时得了浮胂病,走得早,家里日子艰难,你大姐就是眼看着家里缺粮少食地才远嫁河南,给家里换回了五十斤救命的全国粮票。眼下玉琴也大了,妈老了,你们当哥嫂的也该为她操操心,妈不想她远嫁,上月不是公社的熊书记托人来提亲吗?只要她能常回来看看妈就好。”
素云和玉才听着妈的嘱托,都不知道说唆好他们早就晓得玉琴有了心上人,两口子不敢跟妈说,是怕妈接受不了。
玉才说:“妈,那姓熊的来提亲,您答应了?”妈摇头说:“可也没敢拒绝,只说要问问玉琴的意思,熊家还等回话呢。”
玉才大着胆子问:“妈,要是玉琴有了对象怎么办?难不成又要闹得鸡飞狗跳。我洪家根本就不想攀熊家那门亲,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我看这事儿趁早跟姓熊的回话,就说玉琴不同意。”
玉才妈看了看儿子,心想洎是玉琴真有了对象,看小两口这个样子,只怕是瞒着我老婆子一个人呢。玉才妈猜得不错,等玉琴回来问她,她死活不同意熊家这门亲事,说我一个农民的女儿,不还是一个农民吗,才不想进官家门呢,还说他吃干的我喝稀的,他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谁也不碍谁。妈急了问她是不是有了对象,玉琴说:“妈,您是不是不想我嫁人?”
妈说:“小祖宗,我啥时候说不想你嫁人了?你总得跟你妈说他是哪一个人塞?”
“他姓杨,就在本队,我们是同学。”
“啊,你该不会说是杨冰吧?他家成分可是地主啊!”妈妈惊得张大了嘴巴。“你说得不准确,他爷爷是地主,他爸爸是儿子,他是孙子,他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他积极要求进步,爱党爱人民爱社会主义。他还勤奋好学,乐于助人。他多才多艺,不但成绩好,还会拉二胡会唱歌跳舞,他可是我们红江公社永红大队毛率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队员哟。”
玉琴猛地停住不敢说了,她看见妈妈呆呆地坐在板上,两行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玉琴抱着妈妈的肩膀:“妈,您怎么啦?”
“玉琴,你最小,你们兄妹中妈最疼你,你听妈一句劝,和那个杨冰断了吧?这事儿只怕是没有好结果的。”
“妈,您说啥子呀?您不知道那姓熊的是个傻子吗?”玉琴急了。
“妈不聋不瞎,能不知道?可这公社熊书记的话不好回呀。”一家人都坐着发愁。
杨冰一家子成了村里人人逃避的对象,但杨冰却跟“知青屋”里的人打得火热。
他常常是昼伏夜出,给知青屋里的那些远离县城、远离爹妈的城里娃送去一点儿洋芋、红苕、小菜,开人家还防着这个地主的狗崽子,时间长了,人家也没发现这地主的狗崽子有什么反动言行,就是指望知青鲁克教他拉二胡,一来二去混熟了,大伙也不避嫌,明着也敢来往。
大队妇女主任罗吉会也来干涉过,提过醒儿,要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保持清醒的头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和一小撮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可天不怕地不怕的鲁克学外国人耸耸肩,两手一摊,说自己根红苗正,正宗的工人阶级后代,是有免疫力的,随时提高着警惕,本来也是不想理眯杨冰的,可是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确实还需要一把二胡,这杨冰肯学,加强宣传队的力量还是很有必要的嘛。再说杨冰在大伙的严格监督之下,除了拉二胡,还敢干什么坏事?要不罗主任你来学,我保证教会你拉二胡。一席话不硬不软,喻得罗吉会直翻白眼,悻悻地离开知青屋。
罗吉会一走,大伙坐在红橘树下,拍手起哄让鲁克和杨冰共同拉一曲,师徒即兴表演,一曲欢快、激越的《扬鞭跃马送公粮》的旋律顿时从两把二胡弦上流淌出来,让知青们仿佛在阵阵清脆的马蹄声中看到送公粮的马车队正从村里出发,那的马蹄声似山风吹拂人们的面庞,似清泉漫过草地,越过山冈流向远方……夕阳西下,却留恋地在山巅的松林间徘徊,晚霞满天。家家炊烟袅袅,暮霭四起,大伙真的是醉了……
八个样板戏垄断全国城市乡村的大小舞台,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更是各地宣传队和文艺团体模仿表演的首选节目。杨冰扮的爹爹杨白劳,正在台上跟玉琴扮的女儿喜儿跳双人舞蹈《红头绳》,喜儿接过爹爹手上的红头绳,欢天喜地地又唱又跳: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哎,哎,扎呀扎起来熊家住在五队,隔大队部不是太远,玉琴和杨冰们排练节目,那傻子歪斜眼睛、口水滴答地也跟着人一天一天过来看热闹,时间久了旁人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媳妇?他点头说要。人家问他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他指着在台上穿着喜儿服装,梳着乌黑发亮的独辫子,正跟杨冰跳着双人舞的玉琴说:看上她了,说着说着就走上台去拉住玉琴的衣袖,要跟她结婚,全场大笑,羞得玉琴一把甩开他,跑下了舞台。杨冰喊着玉琴也跟着跑了,演员们一看,两个主角都跑了,还排子节目嘛,也都各自散了。
事情本来到此为止,哪知道这一幕被大队妇女主任罗吉会看到了,她这个人最是爱投机取巧、阿谀奉承,她觉得这件事应该立马向熊书记报告,说永红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伍应该纯洁化,应该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子弟,不能鱼目混珠,现在两个台柱子,一红一黑都谈起了恋爱,这事儿将来还不定要弄出大子来。
又到书记娘子跟前说你家儿子大了也该娶媳妇了,书记娘子知道她是“人尖尖”,常被人背后骂成“机会主义”,外号不就叫个“罗机会”?想到这一层就埋头做家务,不想理她。哪晓得她厚起脸皮说其实你儿子不傻,跟着就把大队部排练节目的事情,向书记娘子大肆渲染了一番,只是略去了玉琴和杨冰相爱的实情,直到说得傻子妈心动,说了一句:“前段时间托人去洪家提过,他家老娘没答应,可也没摇死,到今天也没给个准信。要不,你去问问玉琴家?”她满口应承,自此,这罗机会去熊家就更勤了。
初春季节,各种野花盛开,玉琴背着背篼上坡扯猪草,杨冰也跟上山。站在高高的桃花山上,面对一条蓝色的大江和弯弯的桃花河,两个人终于慢慢靠近。杨冰把手里的一朵野花戴在玉琴的鬓角上,又送给她一面小圆镜。玉琴羞答答地接过礼物,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不够,没提防杨冰悄悄地站在她身后,头像也进了小圆镜,两个人都羞得赶紧躲开,玉琴嗔怪他不害羞,杨冰紧张地说:“玉琴,你,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玉琴把镜子放进衣服口袋儿里,嗔了杨冰一眼:“傻瓜,那我现在跟哪个在一起呀?”杨冰高兴得跳了起来,对着山下滚滚东流的长江吼出了一嗓子:“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啰哟畴嗓,桑木担啷啷扯光扯,上山冈啰哟畴嗓……”逗得玉地。
杨冰说真想唱情歌,玉琴让他别唱了:“快走吧,好像是大队妇女主任罗机会来了,要是让她抓住,说我们唱黄色歌曲,不挨批斗才是怪事。”两个人赶紧从小路往山下跑。
玉琴走在前面,回头跟杨冰说:“听说今天晚上大队放电影。”
“啥电影啊?”杨冰赶前几步,“不会又是样板戏——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吧?”
“真聪明”,玉琴转身故意严肃地说,“杨冰,你刚才是啥子态度?”
杨冰赶紧声明:“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老看一部片子,都看了七八遍了。”
“杨冰同学,以后说话千万要注意各人的身份和态度,要是让革命的罗大主任听见了,她会跟你上一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课,你就会被革命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那你就惨了。”
“是,多谢洪玉琴同学的提醒,以后说话一定注意,一定注意。”两个年轻人一路扯着猪草从另一条茅草小路下了桃花山。
公社放映队在各大队巡回放电影,今晚轮到了永红大队,确实又是放映《沙家浜》,但农村文化生活贫乏,乡亲们还是早早地来到西谷场上坐了,等电影开演。片子还没到,一晒坝的人起哄玉琴先唱个歌,玉琴不肯,杨德生就说:“唱吧,你看大伙干等着跑片的,热闹热闹嘛。”玉琴问唱啥,德生说随便吧,只要不是反动和黄色歌曲就行。玉琴说那就唱个《社员都是向阳花》吧,德生说行。玉琴把两根乌溜溜的长辫子往身后一甩,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
公社是根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刚唱几句,有人说跑片的来了,看电影吧。于是院坝的人都仰着脖子看电影《沙家浜》,虽说大伙都已经看了好几遍了,可还是津津有味地看、哈欠连天地看,没有一个人提前回家。
电影散场了,玉才背着儿子洪君,杨冰和鲁克帮忙背着洪橘,两个细娃早就睡着了,一群年轻人举着葵花秆火把往家里赶,玉琴嘴里唱着“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歌声停了,江流静静,火把亮着,一行人默默前行,天上有几颗星星,田野里一。
深秋时节,红橘下树,地里没啥活干,大队部一群年轻人在排练迎春节目。知青鲁克正打着快板朗诵:“雨洗脸,风打扇,打霜落雪拼命干,胸中自有一盆火,大寨红旗飘心间,治了一山又一山。”
杨冰拉二胡伴奏,玉琴在台前朗诵:“金色的太阳出东方,丰收的粮食堆满场,备战备荒为人民,姐妹们喜晒战备粮。”“嗦咪嗦电哆来电嗦咪嗦唏嗓……”二胡起了个音一群姑娘手拿竹筛从幕后上场……罗机会来检查工作,大伙都停下来,罗机会看见玉琴拿了家里的一个绣花簸箩来,教大伙排练《姐妹们喜晒战备粮》,直喊要不得要不得,说这绣花簸箩是四旧,早该烧掉,怎么能上舞台?杨冰解释这只是舞台艺术需要,一个道具而已,要真用家里的大面筛,恐怕不大合适。
罗机会把脚一躁,狠狠地睡了杨冰一眼说:“有些人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莫不知道轻重,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敢发表意见?也不撒泡尿照照各人,还真想猪八戒插大葱——装象嗦?哼。”
杨冰脸色惨白,低着头,再不敢吃声。队员们趁着罗机会训人的空当,一个二个都溜了,等罗机会回头发现人都走了,气得大吼杨冰:“今天算是饶了你,只准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争取重新做人,听到没?”杨冰点头,直到听见罗机会愤怒地大喝一声“滚”,才赶紧屁滚尿流地退出来。
一出来就往家里走,刚转过山就看见鲁克和玉琴正往知青屋走,杨冰叫了一声“鲁克、玉琴等我”,两人回头看他,鲁克说:“杨冰,刚才“机会主义”又给你上了生动的一课巴?”杨冰默不作声。
玉琴告诉他:“知青屋的人都陆续回城了,有的参加了工作,有的回城嫁了人,鲁克也要走了,他要回去接他爸的班,进江东机械厂当工人,看来今年春节的文娱节目就全靠我们本大队的人了。”
杨冰问鲁克好久走,鲁克说明天,越快越好,家里来了好几封信说父亲退休时间到了,再不走就错过机会了。停了一会儿,玉琴说:“去年送走汪大姐、培谦大哥和周大哥他们,我哥、妓还把他们请到家里来饯行呢,鲁克,趁天还早,我和杨冰就去知青屋为你饯行吧!”也不等鲁克说话,就自顾自回家去了,让鲁克和杨冰先去知青点。
玉琴回家,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地搜寻,妈过来问她:“做啥?是不是得了上级命令又来抄家破四旧,我家可是正宗的贫下中农哟。”玉琴笑着跟妈说了鲁克要回城的事儿,妈为难地跟女儿说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要不把那只生蛋鸡母杀了巴。
玉琴正犹豫,说:“那怎么要得噻,家里的煤油、盐巴钱还指望它呢,杀了它一家子就要打黑摸,久了不吃盐巴会成白毛女。”两娘母正焦眉愁目艮的,素云回来,一听是鲁克要回城,也支持玉琴杀鸡,玉琴站着不动。素云看小姑子不忍心,抓鸡,狠了狠心,抓一把苞谷粒出门唤鸡,等把鸡哄到跟前一把抓过来,送进厨房一刀就抹了鸡脖子,出来递给小姑子一个粗麻布口袋,说快走吧,到了地里,拔一棵大萝卜,做个凉拌萝卜丝。
玉琴到了知青屋,鲁克很不好意思,看玉琴拔鸡毛也赶紧打下手。等到杨冰来时,也提了个粗麻布口袋,玉琴一看,是一把粉丝,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鲁克你可真有口福,比周大哥和汪大姐他们几个还有口福,他们走时,哥嫂只得把家里的那条狗杀了。
粉条鸡汤饨好了,满屋飘香,玉琴把鸡汤端上来,鲁克一定要让玉琴另舀一碗鸡汤,说等会儿端回去让大妈和哥嫂也尝尝,说鲁克一辈子感谢他们的善良和真情,说鲁克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桃花村,不会忘记桃花村的好心人,有一天鲁克一定还会回来看大伙的。又举起汤碗说:“来,大哥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等到结婚的那一天,一定给我捎个信。”说完一饮而尽,碗放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杨冰和玉琴也满含热泪。
第二天天才开亮,杨冰和玉琴去送鲁克,在水码头的大黄桷树下,鲁克把自己那把二胡送给了杨冰,鲁克说希望你们两个并肩作战,把永红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文娱表演搞得红红火火。三个人互道珍重,杨冰和玉琴看到鲁克上了回城的班船,船开出去很远很远,鲁克还站在船头挥手。
直到看不见了,杨冰和玉琴才往回走。
这一天洪橘告诉哥哥家里的豆腐吃完了,洪君叹了一口气说:“年过完了,再想吃豆腐要等明年过年了。”两兄妹坐在门槛上无奈而向往地唱:
一二三四五,
推磨打豆腐,
细娃盼过年,
大人勤种田。
大年一过,大大小小的农历传统节曰又会依次而来,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阳……
农家更看重的是二十四节令,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依序安农活,祈盼的是有个好“天缘清明要明,谷雨要淋”“重阳不打闪,胡豆光秆秆”……无论苦乐,日子就这样在辛劳和希望中过去。
洪橘三岁那年,小姑也二十四岁了,可还没有出嫁。熊家不松口,小姑和杨冰也不敢公开恋情,更不敢结婚。等到这年年初,熊家托罗机会传话,说定在腊月二十八来娶亲,跟着还让罗机会送来聘礼,还有两套新娘子衣服。这可苦了玉才妈,老人几乎整天提吊胆,全家一谈起这事儿就唉声叹气。
这年刚入冬,罗机会的儿子参军去了部队,大伙儿都知道那娃品行不端,喜欢偷鸡摸狗,啥事缺德干啥事,并且长得跟瘦猴似的,据说体检不达标,可人家走了熊书记这道后门,硬是把路给打通了,要不全大队里有多少标致强壮的小伙子,怎么会轮他?
瘦猴走了两天,杨冰就被抽调到登丰水库工地挖土方,一个多月也没和玉琴见上面。腊月二十六这天,工地上传来噩耗,杨冰被工地上爆破时箱下的飞石击中头部,当场气绝身亡。玉琴跟哥正给红橘树修枝上肥,一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天旋地转就昏死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看见妈和嫂子,还有侄儿洪君,侄女洪橘都在哭,她的眼泪也像断线珠子,一串串无声地顺着鬓角滚下。乖巧的洪橘给她一个红橘,稚声稚气地说:“小姑,你吃吧,乖,不哭。”玉琴一把抱住侄女,号啕大哭,嫂子和妈也陪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