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了一个特别大的兔子,这是兔婆。另有一些小的,是兔仔。做骨架的竹篾不够了,就拆掉波波匿用来抓鬼的笼子,再一弯一折,拿纸糊了,又多出几只兔仔。那几只被突然释放出来的鬼魂,带着有些意外的神情,嗡嗡地说了好一阵,赖在原地不走。过了一会儿,他们像狗一样扬着鼻子在空气里嗅着,最后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兔子灯里,爬到装着茶油泡过的白米的小盏子上,把身体浸在米粒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一些无家可归的鬼。没有了装他们的竹篾笼子,他们就自己钻到了竹篾做的兔子里。
我和离阿奴一边扎着灯,一边等“过灯”的队伍。他们会从东边的建春门出发,一路都会有人力卩入进去,队伍走到我们延年里的时候,就能是几百号人了。
我拿手拧着兔婆的耳朵,扯来扯去。等了半天,“过灯”的队伍还没到。
后来我竟等得在雪地里睡着了。
我在睡梦里听到离阿奴说“来了来了!”,然后看到两盏扇面灯打头,一条长长的灯龙进了延年里。沿路不断有人擎着荷花灯、芙蓉灯、狗灯、猫灯加入进去。等队伍出了延年里经过长秋寺时,和尚们也点着灯加入进来。最后,有上千人都参加了“过灯”。人们似乎习惯于明媚的灯火,而不是长久的黑暗。人们也似乎忘记了洛阳正在陷落这回事,纵情享乐着。经过永宁寺的时候,三个比丘尼的歌声变成了一阵大风,把“过灯”的队伍吹散了。我手里的兔子灯晃了几晃,装着米和灯芯草的盏子倒了,噗啦一下,米都撒到了我身上。火苗像温暧的豆子,在我的头上、脖子里、手背上、裤腿上滚落。我变成了一根燃烧的灯芯草,灼热难耐的滋味从头到脚蔓延开……
我突然惊醒了。
院子里静静的,一片白皑皑的雪上,端坐着一圈红睛的白兔。
白兔的肚里点着灯,先前还在睡觉的那几只鬼被灯芯草烧到,噼噼噗噗地跟着燃了起来。他们只惨叫了不多一会儿,就都烧成了一缕青黑色的烟。
我得,坐雪地里了来。
离阿奴从院子外面跑回来,他对我说:今天城里漆黑一片,没有人灯。
“谁让你点这些灯了?”我气鼓鼓地说。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都熄了!”我爬起来,拿脚去踹那些灯。
离阿奴默默地跟着拿脚去踹灯。
等所有的兔子灯都黯下去,变成跟雪地一样的颜色,我开始把它们一个个都翻过来,朝里面喊:波波匿!波波匿!
离阿奴没有再帮我。
他站在雪地里,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在发现朱枝和波波匿就是同一个人的那天夜晚,我把波波匿装进了她亲手做的一只竹篾笼子里。
原来“抓鬼婆婆”就是鬼;而她穷尽一生要抓的鬼,就是她自己。
波波匿和迦毕试究竟有怎样的恩怨,我想这个故事一定与波波匿口中那个朱枝与迦毕试的故事大不相同。
可是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我者卩不能把朱枝交给迦毕试。
波波匿和离阿奴是这昏暗无光的洛阳城里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把朱枝交给迦毕试,我就要失去波波匿;而当阳光照进洛阳,我也将失去离阿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朱枝囚禁起来,永远不让迦毕试找到她。
离阿奴不知道,朱枝就关在一只兔子灯里。
米是鬼魂的禁符,她只能伏在那盏浸了茶油的米上。那些灯芯草,不能点。
等我在一只兔子灯里找到波波匿时,她已经被熏成了黑糊糊的一团。我提起灯,走到院中的水缸边,把灯整个儿按进去。再拧上来时,波波匿已经被涤过,变成了朱枝的样子。身上的黑灰掉干净之后,露出她深红色的裙子,像一尾被捞起来的金鱼。
“波波匿!”我叫她。
她睁开眼睛,诡秘地微笑了一下。
“禅师,你为什么不肯放了我呢?”
“因为我不能把朱枝交给迦毕试!”
“洛阳的秘密,并不是我和迦毕试之间的秘密,”她缓缓地说,“洛阳早就已经停止迁徙了。”
“不可能,”我说,“我听得到迦毕试的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跳着;我的眼睛里总是无尽的黑暗。如果洛阳早就已经不动了,太阳会照进这里的。”
“你听到迦毕试的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跳着,那没错。只是你听到的另一个心跳声……并不是你自己的。”
“那是谁的?”
“是别人的。禅师,你在大业四年的时候就死了。”
“不可能!你撒谎!”
“禅师,洛阳城只是你的一场梦。只是你有的梦长,有的梦短。短的,像元宵的梦,十四年前的洛阳燃了起来,或是今年“过灯”节上灯笼燃了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长的,像迦毕试的梦,一直要在黑魆魆的影子里遇到另一个人,却总是遇不到。”
“洛阳的迁徙也是梦么?”
“是的。这是你最长的一场梦。”
“你又在编故事了。我是鬼,你们是什么?”
“你梦里的洛阳城就是一个鬼城。禅师,你想想,为什么会这样?洛阳为什么总是黑夜,洛阳的鬼魂为什么总也抓不完?因为你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鬼。所有你以为是鬼魂的,其实都是人。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都还活着,他们并没有变成鬼。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迦毕试左臂上的那只朱红色的鸟儿。”
“你编出这样的话,为的就是让我放了你。骗不了我!”
“禅师,有一个人不在你的梦里。他可以证明我的话。”
“谁?”
“云休方丈。”
云休方丈有一张白净年轻的脸,一双素净柔弱的手。单看这些,是断不会料到他和我有多么复杂的前因后果的。
然而我对波波匿的话将信将疑,终于还是带着那盏兔子灯去了长秋寺。
僧人们正在佛堂里唱着《伽蓝赞》。我走过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的五味园,再又去园子里依依查看了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我还使劲掐了一把石香菜的茎,里面立刻流出明绿色的汁液来。这怎么可能是梦呢?有这样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的梦么?
甚至经过那六牙白象的时候,我都特别仔细地抚摸了它。它冰凉、坚硬,不像是可以梦出来的。
进了云休方丈的禅房,他像所有比他年纪大出许多的得道高僧一样,早就知道了我的到来。
他平生第一次用和蔼的眼光端详着我,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开口道:
“禅师,这是你的执念,还是我的呢?”
然后,从云休方丈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波澜不惊的传奇——听起来如同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却又的的确确与我有关。
隋朝的长公主南阳与西域来的胡商迦毕试相爱了。大业四年,长公主下嫁宇文士及,同年生下一名女婴。女婴出生的时候,脖子上缠着脐带,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就离世了。宇文士及怕公主伤心,也怕得罪了皇帝,连夜从民间抱来一名男婴。当夜负责接生的产婆和宫女后来在一场宫廷瘟疫中全部死去。
那个女婴,其实就是公主和迦毕试的孩子。她并不是难产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咒术。下咒术的,正是迦毕试左臂上纹的那只鸟儿。原来那只鸟儿可以化做人形,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女子,自唤朱枝。朱枝也爱上了迦毕试。可是她那颗鸟儿的心脏是如此之小,而嫉妒又是如此之大。朱枝咒死女婴之后,陷入了死婴的梦里。在梦里,洛阳变成一座黑暗的城市,总是无法被阳光照射。而朱枝也成了一个白发黑肤的老妇,叫做波波匿。在这个婴孩的梦里,所有的因果报应竟然得到了精确的安排。波波匿背负着一个生生世世的难题,那就是她必须抓到朱枝。
我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完了云休方丈的话。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兔子灯揉成了一团纸。我低头看着这团雪白的纸,想起兔子灯都是中间一个大的兔婆,两边各有一只小兔仔的。云休方丈说的都是真的么?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离奇?原来我不愿放手的亲人,并非亲人;而我一直视而不见的人,却又是生我的人。
这都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我十四年来的生活,波波匿教给我的一切,者卩是谎言了?
我举起食指,鼓足勇气戳进自己的眼睛。
再拿出来看时,食指上果然沾着墨汁。
我真的,只是一个死去了十四年的鬼么?
白骨拉动的洛阳城,真的只是一个离奇而冰凉的梦么?
赶在陷落之前,南阳公主遇见了宇文士及,朱枝变成的波波匿遇见了迦毕试,离阿奴遇见了我。而我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相了么。
夜凉如水。石香菜的味道又幽幽地散开来,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朱枝从揉成一团的兔子灯里飞了起来,好似一枚赤红的弹珠。她在空中长出了翅膀和鸢尾,在禅房中盘旋了数圈之后,飞入云休方丈的左臂。我吃惊地发现他的左臂上竟然纹着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骑迦楼罗,跟迦毕试左臂上的一模一样。
而云休方丈敞开的僧袍里,露出一条蜈蚣一样黑色的疤痕。
在这个非凡的夜晚,世界碎裂成了千万块呈现于我面前。夜色中迁徙不止的洛阳城,到底是因为朱枝太爱迦毕试,还是迦毕试太爱南阳公主?是他们刻骨的爱驱动了防风氏的白骨,抑或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场长梦?还是如同朱枝到了我梦里就变成了波波匿,云休方丈到了我梦里就变成了迦毕试。而到底是谁挖出了自己心脏去驱动防风氏的白骨,云休方丈还是迦毕试?
如果是迦毕试,那就如同波波匿和云休方丈告诉我的,这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
而如果是云休方丈,那么迦毕试就完全是一个幻影。而云休方丈在遁入佛门之前,需要多么刻骨的爱,才会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脏?又该有多大的执念,才会去驱动白骨拉走洛阳城呢如果洛阳城是真的在迁徙中住进了我们这许多鬼魂,那么当云休方丈放下他的执念的时候,阳光就会照进这里,那时对于鬼魂们来说,才是洛阳真正的陷落。
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之多,谁又真的知道呢。
【补记】
虽然是根据“白骨拖动的洛阳城”写作的小说,然而南阳公主和她的儿子宇文禅师却是真有其人的。另据考证,“庄桃树”也确实是绑走南阳公主一家的那个家丁的名字。而且在小说中仿若配角的南阳公主,其历史事迹却荡气回肠,有很多戏份可作猜想。魏徵所作《隋书》中卷八十列传第四十五就曾作如下记载:
南阳公主者,炀帝之长女也。美风仪,有志节,造次必以礼。年十四,嫁于许国公宇文述子士及,以谨肃闻。及述病且卒,主视调饮食,手自奉上,世以此称之。及宇文化及杀逆,主随至聊城,而化及为窦建德所败,士及自济北西归大唐。时隋代衣冠并在其所,建德引见之,莫不惶惧失常,唯主神色自若。建德与语,主自陈国破家亡,不能报怨雪耻,泪下盈襟,声辞不辍,情理切至。建德及观听者莫不为之动容陨涕,咸肃然敬异焉。及建德诛化及,时主有一子,名禅师,年且十岁。建德遣武贲郎将于士澄谓主曰:“宇文化及躬行杀逆,人神所不容。今将族灭其家,公主之子,法当从坐,若不能割爱,亦听留之。”主泣曰:“武贲既是隋室贵臣,此事何须见问!”建德竟杀之。主寻请建德削发为尼。及建德败,将归西京,复与士及遇于东都之下,主不与相见。士及就之,立于户外,请复为夫妻。主拒之曰:“我与君仇家。今恨不能手刃君者,但谋逆之日,察君不预知耳。”因与告绝,诃令速去。士及固请之,主怒曰:“必欲就死,可相见也。”士及见其言切,知不可屈,乃拜辞而去。
百度百科中评价说:史书中称赞了这位长公主的美貌和才气。自从十四岁嫁给许国公宇文述的二儿子宇文士及——大名鼎鼎的谋逆之臣宇文化及的弟弟——就以孝顺出名。公公宇文述重病快死的时候,南阳公主以千金之身亲自调饮食,手自奉上。史书对她的夫妻生活并没有太多的表露,记载了南阳公主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来表现这位皇室之女的刚毅。
宇文化及为窦建德所败,士及自济北西归大唐。当时河北最强大的势力就是夏王窦建德,当时隋朝的旧臣引见建德,莫不惶惧失常,只有唯南阳公主申色自若,见窦建德时公主自陈国破家亡,不能报怨雪耻,泪上盈襟,声辞不辍,情理切至。建德及观听者,莫不为之动容陨涕,咸敬异焉。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在现代的我们看来的确有不合情理之处。及建德诛宇文化及,当时公主有一子名禅师,年且十岁。窦建德询问公主道:“宇文化及躬行弑逆,现在将族灭其宗。公主之子,法当从坐,若不能割爱,亦听留之。”主泣曰:“武贲既是隋室贵臣,此事何须见问?”建德竟杀之。就这样南阳公主最后的一点血脉,隋炀帝的外孙就这么死了。当然他最有名的外孙还是那位差点继承了大唐皇位的吴王恪。
此后不久,南阳公主剃发为尼。从史书中我们只知道她一直生活在窦建德所控制的势力范围内。及建德败,南阳公主回到西京长安,后来复与宇文士及遇于东都洛阳。公主决意不与相见。宇文士及就之,请复为夫妻。南阳公主拒绝了他,说我与君是仇家,只恨不能手刃君,只是因为另兄谋逆之际,君并不预先知情罢了。”士及知不可屈,乃拜辞而去。
《赶在陷落之前》让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做了一回幕景。至于把宇文禅师这个皇室后裔设定为一个女娃,则主要是受了宫崎骏的影响。文中的“波波匿”、“迦毕试”都是古代中亚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