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十年内爆发的两次核战争几乎摧毁了一切，但是他们仍然有能力从废墟中重建世界，并为自己的能力恐惧不已。
“我们太强大，以至于一个人就可以摧毁一个世界。”瑞安说。
“我们太？中动，以至于一次争吵就可以引发一场战争。”山下恭子说。
“我们无法抑制我们灵魂里真实的暴力倾向，我们向彼此倾倒暴力，因此我们最好彼此远离。”艾夏说。
但是——个女人提出了那个他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家庭怎么办？孩子怎么办？我们如此强大，一个人就可以摧毁这个世界，一个家庭的嫉妒就可以摧毁这个世界，也摧毁彼Itt，摧毁孩子，我们的种群怎么办，我们的繁衍怎么办？
“削弱他们。”塞纳威尔说。
可是，把我们的后代放养到这片大地上么？让他们继续无限繁衍么？让他们快速地生长、衰老和死去，而不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么？
削弱他们，欺骗他们，软化他们，用伪人。被一百只绵羊围绕着成长起来的狮子将不会成为狮子，我们要把和平根植他们的灵魂深处，然后再唤醒他们来到我们中间。
你说的是饲养他们，饲养我们的后代！这是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么？
可是……我们……还是人类么？
艾夏睁开眼睛，公寓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映入他的眼帘。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他竟然一觉睡到这么晚……
最近，往昔的记忆总是不请自来闯入他的梦境，星轨上的医生说，这是年龄超过两百岁之后的必然现象，记忆在钙化，而身体依旧年轻。再过一段时间，他恐怕要接受一个记忆晶体植入手术才行。
他耸耸肩，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漱。卧室里没有什么声音，男孩也许还没起床。他一面刷牙，一面想着记忆里那个关于人类的问题。
当时没有人回答他。
即使是后来，伪人算法和伪人世界的计划全部付诸实施之后，也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孩子们如今安全成长，被伪人父母养大，和伪人成婚，在伪人的包围中老去。除了被反制的有暴力倾向的真人，其他真人者卩可以安然活到合适的年龄，然后被接到星轨上去。
但是……
他轻轻摇摇头，把纷乱的思绪从脑海里甩掉。
“谢谢。”少年的声音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啊？哦，没什么，你醒了？脚能走了？”
“只是扭了。”少年活动了一下脚，“……iA谢你。我要走了。”
“你要回家了吗？”
少年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忽略了关于“家”的问题，“我留在这儿会给你惹麻烦的。”
“麻烦？”艾夏知道少年杀死了一个伪人，警方肯定会通缉他，这是反制程序的一部分，但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
“没什么……那些流氓。”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身体也紧绷着。
“他们不会找到这儿来的，”艾夏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这个小区的安保很好，如果他们真的来骚扰的话可以打110。你不用害怕。你打算回家吗？”
少年的嘴唇抖了一下，“我不想回家。”
“那先留下来好了，”艾夏拍拍少年的肩膀，“给我做个伴儿。”
这一次，少年没有拒绝。很快，两人就坐到沙发上，就着茶几分享艾夏冰箱里所剩无几的面包和牛奶，权当早午饭。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艾夏问。
“……我叫法雷尔。”
“嗯……好的，法雷尔，我下午要出去，可能很晚回来。柜子里有泡面，你自己应该会泡。我晚上回来给你带肯德基。”
“我想吃麦当劳。”
艾夏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好，麦当劳。”他说。
他一女口既往地游走着，但是今天的心情似乎有所变化，过去的记忆在他的思绪深处时隐时现。他记得从前，是的，第二次核战争爆发之前，他曾经在星轨上有一间很大的卧室，还有很多小伙伴，他们一起交谈，一起玩耍，一起制作各种小玩意儿，并且热衷于给父母惹一大堆的麻烦。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一百年？一百五十年？然后，一切都被摧毁，人们躲藏到伪人的背后，躲藏在世界的幢幢假象之间，彼此忘记，彼此远离。他决定留下那个少年完全是一时冲动……不是不知道危险，真人和真人接触的危险……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少年头发柔软的触感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残存的一点东西，就是凭着那一点点记忆，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才能把自己从这个充满伪人算法的世界中剥离出来。
艾夏嘴角溢出一个自嘲的苦笑，这真疯狂，在充满假象的世界里，真实既残酷又危。
突然，衣袋里的监控眼镜震动起来。
他取出眼镜戴上，迅速翻阅地图投影。在全球地图上有数处红点闪烁，都标有“真人谋杀”和“A级反制”字样。
艾夏迷惑地扬起眉毛。
这不对劲，真人谋杀平均一个月才有可能发生一起，而伪人谋杀不会进入A级反制。
他点了几下投影地图，调出最近的红点位置，一个——不，一对红点，就在这个城市里，南航路17号。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那里的时候，正好看到警察拉起一条黄色的警戒线，从里面抬出一个裹尸袋。
“怎么了这是？”他向身旁的一个伪人老太婆打听。
“杀人了，送货员，和这家人不知道怎么吵了几句，就把这家人给杀了！”老太婆夸张地挥舞着双手。
艾夏藏起心底的不安，和老太婆感叹了几句世风日下后，转身走远。
另一个红点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地图上，清照东巷。
他打出租赶到那里用了半个小时，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他从围观的伪人那里什么也没有打听到，但是看到一行血迹涂染在巷口的地上。
根据算法监控程序显示，这又是一次真人和真人之间发生的冲突，一人死亡，一人重伤。
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艾夏紧皱眉头，一路走向自己公寓的方向，同时调出算法程序，一个函数一个函数地检查过去。
问题出在人群分割主函数上。
这个函数原本是要将真人分隔开来，用各种随机事件和各种合理的非随机事件分隔他们的工作、生活、娱乐……让他们不会碰到彼，真人的暴力倾向只会伤害到伪人，或者极少数情况下，被伪人的反制伤害——但是现在，这个函数被什么人给逆转了。
长久以来，伪人算法一直用伪人包围真人，谨慎小心，就像用纸包住火。只要没有反制许可，伪人几乎都表现得平和而彬彬有礼，他们有效缓解了真人的暴力倾向。但是，一旦函数逆转，那些原本用于分隔真人行动的随机事件就会转而促进真人彼此接近，甚至过于接近……
只有星轨上的人才能接触到主函数，艾夏焦急地加快步，呼叫瑞安——却没有回音。
身后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一辆汽车冲上人行道，在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上掠过艾夏，飞快向前驶去。
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无名怒火涌上心头，举起右手对那辆车竖起了中指。
那辆车地了。
然后猛地向后隹回来。
艾夏完全没来得及躲开。对付一个人是一回事，对付一辆不合常理地驾驶的车又是另一回事。他迅速跳向一旁，但还是被车子挂到左边的手臂，世界在他视野里旋转起来，整个人被带飞了出去，撞在人行道边的垃圾桶上。
他试图爬起来，但是左臂痛得根本撑不起身体。那辆车停了下来，一个大汉怒吼着踹开车门跳出来，透过眼镜可以看到绿色的光晕。
一个真。
艾夏试图站起来，却被大汉一脚踹倒在地，他徒劳地举起右手挡住大汉踢打他头部的拳脚，不堪入耳的辱骂伴随着拳脚碰撞肉体的声音涌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真人遇到真人，算法覆盖算法……这本来可能是那个孩子遇到的事情，但是算法被覆盖了，这个真人带着他的暴力欲望，一起被引到了自己的身边……
哦，妈的。我还以为我可以对付。
他感到恶心，想吐，疼痛令他试图从这个大汉的拳脚下逃开，结果却被堵在垃圾桶和墙壁的夹角间。
一声奇怪的钝口向。
大汉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像一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法雷尔。那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大汉身后，手里拿着一块血迹斑斑的砖头。
他在哭，泪水顺着稚气的脸颊流下来，咬着牙，似乎随时准备给大汉头上再补一子。
“我这个挨揍的还没哭呢，你先哭了。”艾夏苦笑起来，慢慢站起身。少年跑过去扶他，而他心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一帮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跟着你。”少年嘟囔着。
你怕我去找警察吗？艾夏想着，说出来的话却变了模样：“你怕我不给你买麦当劳？”
少年“扑嘛”一声笑了起来。
艾夏看看那个大汉，后者仍然两眼翻白地躺在地上，呼吸倒是很均匀。
“法雷尔，你能扶我回家吗？”他问。
少年点了点头。
四、命运是某种逆运算
是夜，警车的笛声响彻整个棉城，一系歹真人案件相继爆发，包括斗殴、谋杀、凶杀、强暴和灭门事件。
当天夜里，棉城的真人只剩下1924人，有200多个真人在各种凶杀案里死去。函数还在引导那些真人彼此靠近，当真人遇到真人，灾难和暴力将会几何级数增加，死亡仿佛一颗引爆的延时炸弹在毕剥作响。
艾夏一整晚都在尝试着联系瑞安，但始终得不到回音。直到凌晨三点，一条短信才发到他的终端上。
“到星轨来。”瑞安的脸色苍白疲惫，“立刻来，以最快的方式。”
“什么？”艾夏提高了声调。
“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了，艾夏，快来。”
说完，瑞安就切断了通fI。
前往星轨有很多种方式，艾夏选择驾驶自己的飞船，简单快捷方便，还能多带一个人。他考虑再三还是带上法雷尔同行——虽然隐瞒事实很容易，但他不想把少年一个人丢在急剧混乱起来的城市里。
看到飞船的时候，少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是外星人吗？”他问。
“不是。我会向你解释的，这是我的飞船，来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迅速跟上艾夏的步伐。
在飞往星轨的路上，他向少年解释了过去的一切历史，以及伪人算法所维持运转的整个现代世界。
“这么说，者卩是假的？”少年翻来覆去端详着自己细痩的手指，“我是个伪人吗？”
“不，你是真人。”
“是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
“这个我无法证明。”艾夏笑了起来，“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想我是不是一个伪人呢。”“呃片刻的沉默后，少年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的父母是真人吗？”
“是的。”
“者P是？”
“者是。”
“可是你刚才说，你们努力让人们不互相接触。”
“是的。”
“从不面对面？”
“从不，就连我的医生给我做体检都是远程同步。”
“那么我的父母是怎么回事，还有今天的那些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逆运算。”
“听不懂。”
“……大约十几年前，我们作了一个试验，想看看真人有没有可能和谐相处。于是，我们对伪人算法的人群分割函数做了一个逆运算——那个函数是用来分隔真人的，我们逆转了这个函数，用各种事件将男人和女人引导到一起，并促成他们之间的婚姻。但是结果……简直是灾难性的。”
这一次的沉默更加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