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宋冬野的声音伴着低沉的鼓点悠悠回荡着,张良坐在吧台里擦着摆放整齐的高脚杯,温暖的射灯洒下昏黄的光,照亮除张良外空无一人的小酒吧。
“人我给你找来了。”菊花双手插在兜里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他一头的白净男生,正在四下打量着店里的装修,然后,和张良四目相对,男生面色有些古怪,把视线移开了。
张良感觉这个不太精神的小伙子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见过。
“这位是……”张良轻轻放下手中被擦的锃亮的高脚杯,站起身问道。
“这是南山,咱们的直系学弟。”菊花说着已经走到吧台里面,翻看着收银台里的记录,“一个人都没有啊?”
“这才下午,没人很正常。”张良端详着这个端详着自己酒吧的南山,却实在记不起在哪和他遇见过,可能是以前系里开会的时候见过吧,张良这样想着,从吧台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色传单,走出了吧台。
“来,坐这边我跟你说一下。”张良招呼着南山坐到卡座,“你喝酒吗?”张良坐下问南山,后者坐到张良对面,头低着摇了摇,仿佛对面前的桌子上的木纹来了兴致。
“那,菊花,倒杯水。”张良把传单递到南山跟前,向菊花说道,瞥见南山黑色运动外套里磨得有些破旧的枣红色毛衣的领子。
都不容易啊,张良估计这个小师弟的家境也不是很好,不然也不会才大一就出来兼职了,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张良心里不禁跟这个小师弟亲近了起来。
“菊花,你跟人家说薪酬了没?”张良接过菊花递来的威士忌杯子,放在了正在翻看着一沓相同传单的南山桌前。
“哦对,我都忘了,那个,南山…”菊花伸手整了整衣领,不好意思的刚想跟南山说,张良挥挥手,“去玩去吧。”
“两百份传单,发完,一百。”张良简单交代着,这个价格已经比外面发传单高了二十块钱,然后,张良提了提音量,加了一个条件,“不过,要今天之内。”
南山终于抬起了头,看了张良一眼,便又低下了头,翻弄着传单。
张良看不出坐在对面小师弟在想什么,害羞么,还是有些自尊受损的难堪,于是说“别害怕,我又不会查你到底发了多少,尽力而为,即使没发完钱也不会少你的。”
张良说完便感到一阵尴尬,不仅因为小师弟一直的沉默,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说了一堆废话。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做生意。”张良起身,从屁股口袋掏出早上文剑给的一百块钱,轻轻放在了被拿在南山手中的那一沓传单上,“就不耽误你了,有事给我电话,这是店里的名片。”
张良没回头,站在吧台外面一伸手,菊花把一张纯白色的名片放在了张良的手里。
目送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一些的木讷小师弟从店里一言不发的消失,张良拿起菊花调的一杯鸡尾酒,“咱们专业还收聋哑人的吗?”
“嘿嘿”菊花讪笑两声,“可能他话比较少,但是不应该啊,他是班长——”
“噗——”张良嘴里的酒没含住,一口喷了出来,“你这是玛格丽特?”张良皱着眉头借着灯光打量着淡蓝色液体中,沉淀在杯底的一滩颗粒状物体,“你腌猪蹄呢?!放这么多盐?”
“我都是按菜谱做的啊,盐一勺…”菊花拿过张良手里的香槟杯,尝了一口,啧了啧舌,“是咸了点。”
“人家那是在杯口抹一圈盐,你倒好,直接往里倒啊,还盐一勺。”张良吨吨吨喝完一杯白开水说道,“你用汤勺量的吧?”
“咱也没别的勺啊…”菊花把淡蓝色咸菜汁倒进了吧台里的水槽,冲洗着香槟杯。
“谁说的?不对,那是勺的事吗?明明就应该抹在杯沿,算了。”张良无奈的靠在吧台,看着不时从门前走过的嬉笑着的大学生们,感觉突然又被提醒了一遍,自己已经没有下一节课了。上个学期退学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羡慕那些能去上课的学生们。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又是《安河桥》,这是张良的习惯,想听一首歌就会单曲循环到烦躁为止。
张良转过身双肘撑在木质吧台上,数着墙上摆满的各种外国啤酒,“你把调酒器收起来吧。”坐在吧台里面的菊花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脑屏幕,往后一伸手,把调酒器塞进了身前的柜子里。
“要是客人点鸡尾酒,就说咱们的调酒师上选修去了。”张良嘱咐道。
“好。”菊花抬起头看着张良,“那要是下课时间呢?”
“就说在赶论文。”张良回道。
“那要是别人不信呢?”菊花问。
“……”
“咱们店不接待这种人。”张良回道。
“那要是……”
“看你电影!”张良恼羞成怒道。
张良休学后在兄弟的介绍下去了北城晚报社当实习记者,但是人家要毕业证和学位证,于是就去一个影城的甜品店当了半个月学徒,张良花了三天记下了所有饮品和甜品的配方,觉得太简单了,没要工资就辞了工作,然后转投了兄弟的姐姐投资的一家逼格挺高的酒吧当服务生,两个月昼夜颠倒的生活,张良突然觉得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凌晨四点的北城陌生的可怕,过往失眠的两年大学生活让张良以为自己已经很适应不分白天黑夜的生活,但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玩电脑、玩手机到凌晨四点,和站在酒吧门口,从下午八点站到凌晨四点当门迎、当服务生是两回事——一个精神百倍,一个身心俱疲,有天张良下午七点半睡醒,还觉得没睡够的时候,他知道,到极限了,然后又被兄弟推荐去一家新媒体公司做网络编辑,然后,发生了一些难言的事情,让张良回到了这个自己曾经赌咒不会再久留的地方。
按理说,张良应该自学调酒,但是,浪费了一堆价值不菲的洋酒之后,品着自己调出来的四不像的鸡尾酒,张良放弃了,虽然糊弄学生是够了,但是张良不愿拿这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东西去骗自己。
再说,张良觉得鸡尾酒最重要的还是花式调酒那具有观赏性的过程,索性便忽悠宿舍的菊花学调酒。
说起菊花,这个从彩云之南跑到西北上大学的朴实男人,比张良大一岁,个头却矮了许多,平日里宿舍六个人嘻嘻哈哈的,似乎也让菊花消除了初来乍到的陌生,只是这个云南人在汉西还过着内地时间,晚上九点固定时间上床睡觉,那时每晚张良和李青城在宿舍里弹吉他,柳少穆、肖少伯和周瑜在宿舍打游戏吵个不停,隔壁宿舍每天也是折腾到凌晨熄灯才睡,菊花在这种环境里居然也能睡的打鼾,着实令人惊叹。
暑假张良酒吧装修的时候也是菊花没回老家,帮着张良和装修工一起把这个店搞了起来,有时候,张良看着卖力的菊花在想,可能是因为,宿舍其他人都给张良资助了不少钱,而菊花是唯一一个没有出钱的人,没有人说什么,宿舍六个人之间也不会说什么,张良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无形中绑架了菊花,这让他很难受,所幸,菊花在店里帮忙的时候,张良觉得他乐在其中,早上鞭炮声响的时候,菊花一定也很有成就感吧,或许是这样吧。
“我想,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唱那些故作深沉的话……”张良拿起手机,示意菊花停了音乐,是柳少穆。
“导员叫你去一趟,火速。”
“咋了?”张良诧道,想起辅导员那张圆脸。
“没说,就说让你赶紧,现在,立马,立刻去她办公室。”张良听出了电话那头柳少穆的睡眼惺忪,便说好,挂了电话。
“咋了?”菊花头枕在胳膊上看着张良。
“导员有请,我去一趟,你看着点,有事给我电话。”张良点着一根烟,匆忙出了店,到了走了三年,却越来越陌生的汉西的街道。
闯了红灯过了马路,钻过学校铁丝网的狗洞,抄近道到了师范院教学楼,跑步上了四楼,站在辅导员办公室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一声“你好请问有人吗”差点脱口而出,张良定了定神,喊了声“报告!”。
“进。”辅导员颇有穿透力的女高音隔着门传了出来。
张良推门,几个辅导员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各忙各的去了,张良瞅见辅导员正盯着他,脸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快步往里走,余光一瞥。
她也在。
张良顿了顿,走到了辅导员桌前站着的一个男生旁边,站直了。
“哟,这不是张老板吗?”辅导员见张良过来了,便又低下头翻弄着手中的一沓纸,调侃了一句。
“您这哪的话,圣上有旨,某家这不就来觐见了。”张良笑着说,发现旁边站的高个男生正是刚才在店里见过的南山。
“你怎么说话这味儿啊?”辅导员扶了扶眼镜,抬头笑着看着张良。
“咱文化人说话不都这味儿吗?”张良强按着自己想给这个端坐着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辅导员递烟的冲动说道。
“哟,当了个把月编辑就成文化人了?”辅导员笑道。
“导员说笑了,看来柳公公都跟您说了。”张良知道宿舍中出了一个叛徒,不过知道离开了学校还有人惦记着他,心中不禁一暖。
“不开玩笑了,”辅导员整了整表情,严肃的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一沓纸,“说说吧,怎么回事?”
张良低头,心说导员都有双下巴了,然后便看见了自己设计的“年年”的宣传单。
张良挠挠头,仿佛回到了那年逃课被逮住的课间,“这不是小店新开张,刚好马上放假,就做个活动,推广一下。”
“设计的倒挺好,‘这有你的一封情书’,没看出来,你花样挺多啊。”辅导员念着宣传单上词说道。
张良看着设计成信纸一样的有些别致的宣传单,嘴角露出一丝得色,旋即又正色说,“是老师您教的好。”
“去去去…”辅导员挥挥手,但看起来很受用的样子。
“这么久不见,油嘴滑舌的”辅导员端详着张良,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现在学校里不让发传单,”然后又压低声音对张良小声说,“但是可以偷偷贴。”
“我不知道啊。”张良不好意思的说。
“张良休学这么久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辅导员正色对着南山斥道。
南山没做声,把头埋的更低了,张良又看到了那一圈磨得很破的枣红色毛衣领,不知怎地有些鼻酸,赶忙笑着对辅导员说,“他也是受我之托,没有办法的事情,导员你看在我的几分薄面,就算了吧。”旋即又立正道“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辅导员圆脸绷不住了,嗤的笑了出来,伸手扶了一下眼镜,“还给你几分薄面,行了,这次就算了”然后导员又压低声音说道“下次再整别再被校学生会抓到了,还有你”辅导员指着南山,“别跟人家校学生会起冲突,你惹不起。”
张良和南山连连点头,张良心里惦记着酒吧,便想告辞,“导员那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去吧,这两天变天,穿厚点。”辅导员挥挥手,张良拔腿便想走,“张良留下。”
张良听着南山走出了办公室,余光里一只手伸了过来,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导员,整理完了。”
“辛苦了。”辅导员接过她递来的一叠表格翻了几页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好,导员再见。”
她走了。
“嗯。”辅导员应了一声又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傲寒,等等”。
张良听到了他所有密码的名字。
“算了,没事,回去吧。”辅导员挥挥手,然后是关门声。
辅导员叹了口气,整了整表情,指了指对面办公桌边的椅子,“坐吧。”
张良拉过椅子坐下。
“其实就是想见见你了,”辅导员拿起桌边塑料袋里的一个橘子剥了起来,“最近还好吧,我看你小酒吧弄得有声有色的。”
“就那样吧。”张良突然变得有气无力的说道。
“叫啥名来着?”辅导员掰了一般橘子递给张良,又仔细扯着自己手中半个橘子上的脉络。
“‘年年’。”张良拇指摸着橘子,低下了头。
“‘年年’,挺好。”辅导员掰下一瓣橘子送进了嘴里。
然后是沉默。
“后悔吗?”辅导员突然没由来的问了一句。
张良摇了摇头,抬头笑了笑。
“为一个女生,前途都不要了,你母亲的期待也不要了,现在成了市井小老板,欠了一屁股债,值得吗?”辅导员淡淡问张良。
张良记得这些话,辅导员在他的休学申请书上签下同意之前,已经问过他了。
张良没说话,他不想说话。
“重感情是好事,但生活中不是只有感情吧?”辅导员手中的橘子吃完了。
“我只有这个了。”张良咧嘴,露出两排牙,笑的很难看。
过道里传来一阵好几个人奔跑的声音,然后是“啪”的一声,然后归于平静。对面角落里靠窗坐的辅导员抬头皱起了眉。
汉西的天开始黑了,昏昏沉沉。
“有空我会去坐坐的,”辅导员说道,“别忘了,你跟我说只休学一年,然后就回来继续完成学业。”
“我进了一瓶挺不错的红酒。”张良顾左右而言他。
“行了,去吧,好好干,照顾好自己。”辅导员又从塑料袋里拿了一个橘子塞给了张良,后者应了声好,起身把椅子归位,拿起了酒吧的宣传单。
“这个留下,我帮你发。”辅导员指了指桌子,张良不好意思的说了声谢谢,向门口走去。
“傲寒和……”辅导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良回头。
“算了,下次再和你说。”辅导员挥手告别。
“导员再见。”张良鞠了一躬,开门走了。
下到一楼,张良点了一根烟,向厕所走去,一进去,正撞见南山被五六个人堵在墙角。
那些人听见有人进来,齐齐转头看着张良。
张良看见南山白净的脸上有些红肿,南山抬头看着张良,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神色,张良读出了一丝惶恐。
“校学生会?”张良问道。
“不关你事,赶紧走。”当中一人对张良说,空气中升腾起青春荷尔蒙的悸动,和可以读出来的敌意。
“我问你了吗?弱智?”张良扔掉手里的烟,踩了踩,把橘子揣进了口袋。
上次被打,好像是高二了吧,张良心中说着,只不过,没想到这一次是为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