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
山里,深秋的傍晚寒气袭人。
十五岁的赵一冰和母坐在火塘边,她是家里的幺妹,姊妹六个最小的。
没有灯光,为了省电母亲没有开灯。红红的火光把她娘俩的身影重重的投在后身后的泥墙壁上,那影子看上去臃肿且庞大,还随着火光的跃动而晃动着。
赵一冰将一根柴禾放进火塘,火星四起,屋子更亮了。
她对着母亲说:“我不想上学了,明年初中毕业,我就回来,不再考高中了。这么大一个村子就我一个人上学,这么远,这些年,一人来一人去的,很是不好受。”
正在剥玉米籽的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活,盯着闺女的脸,严肃的说:“这是出路,你想和娘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赵一冰沉默着,手里的木棍拨动着旺旺的火炭,火光映红了她俊俏秀气的脸。
娘,为了一家子生活没早没晚的辛苦着,她想早些回来帮帮娘,不想娘那么辛苦。
娘看着沉默的闺女说:“人,这一辈子谁也靠不住,靠墙墙会倒,靠友友会跑,靠娘娘会老。唯一能靠得住的,是你自己。要牢牢记住:唯一能靠得住的是你自己。”
娘把最后那句话说的很重,很恳切。仿佛要强行把这句话塞进她的心肝肺里去。
赵一冰望着眼前的火塘无言的沉默着。一会儿,她抬头望望半掩着的门外,门外一团漆黑。
“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她看了一眼母亲说。她喜欢父亲在家的日子。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话不多。他就是一句话不说,坐在这土坯房子里,家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与宁心的舒坦感。
可是在她记事起,爹就不常在家,他不是在‘专业队’干活各村流动,就是去‘综货厂’上班,一个月里难得见几次面。有时深更夜半回来第二天老早就走了。
她的童年里太多时间里,只有迾着胡萝卜状小脚的娘带着姊妹五六个里里外外日夜辛苦着.
娘没有回答闺女的话,她放下手中的簸箕,解下系在腰间的围腰布坐在了火塘边。
娘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抓了一把玉米蕊放进火塘,火更大了,一屋子的红色,映的娘一脸的红光。
娘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里。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呼呼的火苗声,也能听到娘的呼吸声,有些沉重。
娘说,“你爹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娘叹了口气,“你爹比我小七岁,你外婆给我找的好婆家!”语气里有几分怨气,“她可把我扔进火坑了!”
旺旺的火塘,一屋子的红光。她看着娘的脸,那脸色涨红,从那张脸上她看到娘不平静的心情。
娘眼看着火塘说:“大炼钢铁的年代,你爹在大炼厂炉子上,有了女人,不回来。我带着你大哥二哥和两个姐姐,日子过得是缺吃少穿的,差点饿死。那时都很穷。咱家更穷!”
爹有了女人,她很难相信,很难接受。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会背判妻儿?
娘的眼里饱含着泪,在通红的火光下,那泪闪着血色的光芒在娘眼眶里打着转转,晶莹剔透的红。
“你二姐有病,家里又穷,买了点药,苦,她不肯吃,我没办法,你爹又没在家,邻居张大娘说‘摄住鼻子嘴就张开了,那样就好灌下去。’我年轻也没多想,照她说的,一勺下去就把你二姐给呛死了。她本来有病很重,气息又弱。那年她十一岁。”泪,终于从娘的眼眶里无声的滑落,“噗噗”的滴落在火塘边干燥的尖土里。
“有一天,你爹很晚回来了,第二天很早就又走了。”娘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揭力压抑不平静的心情,“第二天我早早的起来做饭,那时生产队上工很早的,不能迟到的,靠工分吃饭。我在厨房洗了脸后,用洗脸水洒了地,然后拿起笤帚扫地。扫到灶前的柴禾堆前时,发现做饭的柴草里有几枚雷管。我若是粗心把雷管和柴草一起装进灶台,一准会被炸死的。”
赵一冰看到娘红色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砸在她的小脚下。
“这雷管是那来的?”赵一冰吃惊的看着泪眼婆娑的娘问。
“你爹留下的。”娘说。
“这怎么可能?他不知道那样很危险么?”赵一冰不敢相信的说。
“你爹在外有了女人,他不想要娘了。”
娘的语音有些哽噎。
赵一冰从娘的眼神里看到了撕心裂肺的疼。那张挂满泪水的脸在通红的火光下闪闪发亮。
充满火光的屋子里一片通红,赵一冰却感觉到自己的背,透心的冰凉,血液防佛凝固了。
“我从小,你外婆就教育我早上起来要先做到‘三光’:洗光脸,梳光头,扫光地,迎接新一天的开始。是这个好习惯救了我。”娘的语音颤抖,“也是你外婆间接救了她的闺女。”
赵一冰听得出娘那撕心裂肺的锥心之痛。
“那年月,雷管管理混乱松懈,谁都可能轻易得到,娘要是死了,那也是死的不明不白。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你爹的蓄谋。”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爹,那么老实的一个人!”
赵一冰看看手边也没什么,就拿起那围腰布递给娘,让娘擦拭那满脸的泪水。
“娘真的被炸死了,谁会怀疑你爹呢!公认的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娘擦不干脸上的泪。
“那后来呢?你告发了吗?”赵一冰问,声音有些莫名的嘶哑。
娘说:“我不能死,你爹也不能有事儿。要不,我那一群可怜的儿女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们!面对一群忍饥挨饿的儿女我能怎么样!忍呗!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一冰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都是冰凉的,仿佛血液已凝固了。
娘的一脸泪水让她相信娘说的绝对是实话。
爹,那么老实的近乎木纳的一个人,竟有杀妻之心!
娘,为了儿女们就这么隐忍了一辈子没有爱的婚姻!
赵一冰不相信这就是她的爹和娘,但是她又不能不相信这就是他的爹和娘。
“我没福气,我的闺女们也没福气,我不该听信你大姑夫给姐找那样一个婆家。把你大姐也扔进了火坑了!你大姐夫和村里别的女人鬼混,不回家,扔下你大姐和三个孩子,一对双胞胎更难带,那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苦!”母亲十分后悔的埋怨着自己。
“大姐为什么还不离婚!”
“离了婚,那三个孩子更可怜,她不舍孩子。”
泪,在赵一冰的脸上如溪流淌。她感觉到有一种东西从胸腔里掉下来砸在地上,碎了!
现在她知道三姐夫和邻居搞上了,家里狼烟四起,三姐的日子不好过。这些娘不知道,三姐不愿让娘操心,她不愿意告诉娘,她也不会告诉娘。
娘的日子太苦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要牢牢记住:唯一能靠得住的是你自己。若不想被拴在黄土地上,上学,就是你最好的出路。”
赵一冰把手里的柴禾扔进火塘,沉下心说:
“我明早就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