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一阵疾风,木窗棂被吹得砰砰作响,四周寂静,连着庄子里也是黑黝黝一片,到处是密生的枝桠攀爬着越过屋翎。
苏璃不知翻了第几次身,她认床,睡不着。
窗外粗壮繁茂的藤蔓枝叶在月光下成了一幅诡异的剪影,好似青面獠牙的女鬼时不时窥探着屋内的一切,随便一个声响,便能将人吓出一身冷汗。
还是今日下午的时候,沉思的洛云集难得开口同苏璃说了句话,一开口声音沉到水底,却也不刺耳,他说:“其实半月庄里很不干净,那地儿原先是个义庄,因此秦庄主只花了一半的价钱就从先前的屋主那买了来。怨气极重之地一到晚上就有鬼魅出来溜达,专勾你这般年纪的鲜嫩魂魄。如今要在那过夜,可得记得把被子捂牢,保不准她会站在窗口,静静地透过窗棂朝着你里看。”
瞬时一头火热冲进脑门,苏璃只觉得心中万分懊恼,愤愤地从床上爬起走到里屋。
淡青色的帷幔一缕缕垂到地上,洛云集睡得正香甜,鼻翼鼓动间发出细微的鼾意,看来他也是一路颠簸,早已劳累不堪。细看他如融了月色的苍白面容,像温润的瓷玉散着一圈无暇的光华。
苏璃的指尖不自觉地停留在他的额头,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她袭来,她想要挣脱却被牢牢牵引着,引着她向他的梦魇中走去。
那是一个隆冬时节,浪花拍打在船舷上,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雪花顺着敞开的窗子扑了进来,洛云集伸出手有雪片落在掌心里,霎时融成了水。他白皙纤长的手被冻得微微发红,可他好似一点也不怕冷,静若泰山地看着一望无垠的雪景,一切都在虚渺中静静上演。
苏璃静静地立在黑暗中,随着他的思绪,仿佛听到船舱外“噌”的一声,有琴音响起。明明这渡船上只有洛云集一人,又是哪里来的琴声,莫不是遇上了水妖拦道?
琴声响了一会儿,竟有女子开腔唱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原来是个痴情女,琴弹得一般,曲子倒是唱得还行。这曲子据说是凡间极有名的一首情歌,苏璃记得某个爱慕师傅的痴情女妖也在眉山脚下唱过这首曲子,嘴边不免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来。
琴音却在这个时候顿了一下,应是弹错了,片刻之后,又重新起了调。苏璃微微发怔,回头去瞧洛云集,他的眼底不见欢喜,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曾听书人说过,夏朝有个皇帝,娶了个叫妹喜的女子,然后国家亡了,后来商朝有个皇帝,娶了个叫妲己的女人,然后他的国家也亡了,再后来周朝有个皇帝,娶了个叫褒姒的女人,自然他的国家也没逃过噩运。
因此,苏璃知道男人都是过不了美人关的。
而这个想要祸害洛云集的美人,不知是否也如妹喜、褒姒一样是个天生尤物。苏璃好奇地往舱外走去,然而外头什么人也没有,夕阳洒在河面上,就像涂了一层金,褶褶生光,一切嘈杂声都湮没在浪花的拍打声中。
苏璃回过头,却看到帘后映射出一个倩影,身姿婀娜,丰韵娉婷。少顷,裙摆微动,暗自飘来一阵浓郁的香粉气,熏得人的心跳面红,却又沉醉其中。美人着一身掐腰的石榴裙,衬得身姿纤瘦,纤手捏着一方罗帕,脚步轻盈地走向洛云集。
然而,洛云集不动如山,仍痴痴望着窗外雪景,仿佛那里有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对眼前突然出现的美人置若罔闻。
美人面露青色,拂袖轻咳一声,洛云集才缓缓回头,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幽深的眸子里也如融了雪色般,冷得刺骨,叫人望而生畏。
苏璃一时恍惚,此人虽是洛云集的长相,却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听师傅说,那些对前世执着的人,常会在梦中追忆前世的种种,若此人不是洛云集,那这梦魇中所发生的一切,难道是他前世的记忆?抑或只是黄粱一梦。
只见美人一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朝洛云集睨去,百媚风情便奔涌而出,苏璃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此等佳人,应算得上绝色。
可他仍是面若冰霜,好似只有这么一张面孔,好似这世间已无任何事情可以打动他。
美人倒也不恼,媚眼微抬,笑说道:“公子怎的一人在此游玩,这般孤单寂寞。”她轻盈一滑,一双白皙的手攀上洛云集的肩,轻轻坐到洛云集腿上,只是指尖划过他的腰带时,脸上竟起了一抹淡淡的绯红,映在她如花的脸上,分外好看。
“你很吵。”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神采,眼底渐有怒意。
美人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冷漠,有一刹那的愣神:“公子是学武之人?这剑价值不菲呢。”她笑意盎然地覆上他按剑的手,身子微微一抖。
动作如闪电,只听到“呛”的一声,腰间的剑已出鞘,剑光闪动如龙游于壁上,洛云集却毫不犹疑地刺向美人的咽喉。
梦境砰然破碎,苏璃抽身而出,一个踉跄跌坐在他床前,静溢的屋子里只听到自己凌乱的心跳声,脑中乱作一团,她就僵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隔了好一会儿,有寒风拂耳掠过,她才转头看向那不知何时骤然打开的木窗,院内墨一样的黑,就连先前摇曳的树影也停歇下来。
苏璃起身朝着木窗走去,这当口,有个黑影从远处闪过,苏璃真切地看到对面的院楼在暗夜里泛着幽幽青光,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如果没记错,先前家奴说过,那个屋子正是秦夫人的卧房。
翌日清晨瞧见苏璃双眼红肿,洛云集不免想起昨日开的玩笑,因此打趣道:“你不会真的相信这宅子以前是个义庄,担心了一晚上,没睡好吧。”
苏璃昨夜确实没睡安稳,原由有二,一是来自洛云集的梦境,二是来自院子里的黑影。一好解释,可以笃定洛云集表里不一,看似外表文质彬彬,实则内心虚伪,常幻想有美人投怀送抱,是个十足的登徒子,此人不简单呐,二嘛,便棘手多了。
苏璃正神游天外,便听管事的在门外吆喝,说是秦庄主有请。
绕过九曲小桥是西厢房,房前有个大花圃,家奴说夫人喜花,四季更替,总是会适时的种些花草,红的紫的簇成一片煞是好看,却也叫不出那花名。
再往里走,近乎极少看到仆人婢子的身影,苏璃当下便察觉到这宅子唯一的古怪之处,明明前院人声鼎沸,越往夫人的院子走越少有人际,就算偶尔有婢子低头路过,也是远远绕行,不知道是怕打扰了夫人的清静还是怕院子里有什么东西缠上自己。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人,白衣赛雪容貌清俊,应是洛云集口中年轻有为的秦庄主。
“在下有失远迎。”秦庄主忙不失迭弯腰赔罪,再抬头,是遮不住的疲惫。
洛云集便也回礼道:“昨日听家奴说,秦夫人这病已拖了月余。”
又换由秦庄主引路,他边走边点头说:“起初她只说夜间入睡时,常听到耳边有人窃窃私语,待睁开双眼,那声音却又不见了,庄里的大夫瞧了几次,说她是忧思过度,产生了幻觉,便开了几贴安神舒心的药。
“她服了几日后却未有好转,甚至变本加厉,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耳畔有人在同她说话,她笃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前前后后换了十几个大夫……大夫们都说,她的耳朵没有毛病。”
秦庄主摇头叹息,听到这,苏璃忍不住插嘴道:“既是有人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夫人可曾说过,听到了些什么。”
秦庄主停住脚步,回头朝苏璃看去,上下打量道:“这位是?”因苏璃背着药箱跟随在洛云集身后,秦庄主一开始倒真未曾注意到她,此刻苏璃一开嗓,倒叫他怔了一怔。
洛云集连忙作揖解释道:“这是我们云镜堂新来的小药童,不是很懂规矩,让秦庄主见笑了。”
秦庄主摆手,笑道:“秦某倒是觉得这位小哥儿不愧是云镜堂出来的,心细如尘与旁人确实不同,从前来的那些大夫都只问病情,却从没人关心过这些。”
苏璃急忙插嘴道:“大当家教导过,治病救人首先得望闻问切,这……不就是得什么都多问一句嘛。”说完无辜地朝洛云集眨了眨眼睛,示意该他了。
洛云集皮笑肉不肉地朝她一瞥,倒是个会抖机灵的丫头,便无奈的接了一句:“倒是会活学活用。”
秦庄主作思索状:“我确实也问过夫人可曾听到了什么,夫人只反复念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洛云集和苏璃默契地对视一眼,倒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正说着,已入到秦夫人的厢房,一进屋,苏璃就被浓郁的烟熏得双眼酸涩。苏璃四下一看,角落处原是设了一个神龛,上头连绵不断的供奉着老山檀香。
秦庄主皱眉,颇有些愠怒的解释道:“夫人先前不信这个,倒是跟随在她身侧的乳母。”说着朝内屋正在床前伺候的老嬷嬷努了努嘴,显然对这位乳母存了些不满。“她觉得既是查不出原由的病,定是有妖邪作祟,也不知夫人听了她什么闲言碎语,也开始神神叨叨起来。非说是宅子里不干净,派人去寺里请了一尊佛像回来,还千叮万嘱要人在屋内设下神龛,二位可千万别见怪。”
苏璃想起院子里的那些婢子,见她们的神色,分明也是觉得夫人房中不干净,这也是人之常情,凡事不可解说定有各种古怪。
转身之际,只听秦庄主轻声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声音极小,苏璃却听得清明。
重重白纱帘间横亘着一道青山绿水四页屏风,秦夫人的那位乳母正拿着手帕替她擦拭面容,看到洛大夫和随身药童走到床边,双眼乌溜溜地盯着他们,好像要在他们腿上戳出两个血窟窿。
秦夫人虽已为人妇,但是毕竟是名女眷,何况这里还是内室,从未见过有医者未经主家同意,直接走到近旁的。
“姑爷!”嬷嬷厉声道。
秦庄主踟蹰片刻,仍是挥了挥手示意嬷嬷退下,嬷嬷跺了跺脚,气呼呼地退到一旁,可眼睛仍直勾勾的看着他们,警惕地像只随时会炸毛的猫。
床上躺着的女子本应是花样的年华,却日日被怪声困扰,不得休憩,如今身形消瘦,眼窝深陷,松弛的皮囊耷拉在脸上呈一派死灰之色,毫无美貌可言。苏璃虽不懂医术,可看到这样的病容,脑中只能联想到四个字“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