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保我家山
太平天囯癸好四年(清文宗咸丰四年,公元1854),衡阳。
此年正月十九日,太平军西征部队再克汉口、汉阳,旋南下进击湖南。
“得长江者得天下”,尽管洪秀全足不出户、醉生梦死,杨秀清的战略头脑却是清醒的,他知道,只有夺取长江沿江的战略要冲——安庆、九江和武昌等地,只有牢牢地控制掌握这些江防重镇,才能有效地保卫天京的安全和粮草军械等等的供应、才能继续在这座富庶的天京城里胡天胡地、为所欲为。
****的终于来了——湘军水陆二师的将士们得知终于要出战后,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这口气实在是憋得太久了,以至于谁都不愿再憋,宁可出战,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憋屈在这小小的衡阳城里日以继夜地进行枯燥烦闷且艰辛苦累的练兵。他们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逆水而上的以太平军翼王石达开、胡以晃、秦日纲、赖汉英、曾天养、韦俊、石贞祥等统率的太平军的精锐——西征部队。
正月二十八日,衡阳,曾国藩中军帐。
曾国藩一夜未眠,面上却略无倦色。他凝视着左右两行正襟危坐的湘军水陆二师的高级将领,清了清嗓子肃然道:粤寇水陆两师,于去年十月初二日抵田家镇;初五日分兵于南岸富池口登陆,占半壁山;十五日晨,曾天养部对田家镇发起进攻,我师徐丰玉、张汝瀛战死殉国;江忠源部仓促迎战,亦不利。田家镇现已失守。此地乃“入楚要隘”,我大好家山,目下已岌岌可危!
曾国藩略为停顿,他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缓缓扫视,目光与每一个到会将领做一短暂交流。塔齐布、李续宾、曾国葆、周凤山、储玟躬、褚汝航、杨载福等人叉腿而坐,双手按在膝上,人人皆挺直了腰,双目圆睁、双拳紧握。彭玉麟与罗泽南则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他。
曾国藩提高声音道:圣上有旨,命本部提师东征,抵御粤寇,保我家山!我堂堂之师,行堂堂之事,现本部手拟《讨粤匪檄》,自今日起,传檄天下!公告天下!
曾国藩朗声而诵,诸将士肃容以聆。
许多年后,当彭玉麟回忆起曾国藩亲笔所作的这篇檄文,仍忍不住击掌称绝,叹服不已。
前日深夜,当彭玉麟接到曾国藩“有要事相商”的急招口令时,正好把一幅梅花图画完,还未来得及题款,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他匆匆套上一件老羊皮马褂,随来人骑马直赴曾国藩营帐。深夜衡阳的街道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虽然元宵节才过去十多天,街上却看不到半分节日的喜庆。急促的马蹄声敲打在衡阳街道的青石板路上,也一声声敲打在未眠人的心中,跟着被凛冽的寒风扯碎,夜,又恢复了宁静。
彭玉麟心里清楚,出大事了。若非大事,曾大帅国藩又怎会在夤夜相招?然而有什么大事呢?那自然是打仗了,打长毛,打粤匪,除此无他。他自答允曾国藩加入湘军的那一刻起,他自出任湘军水师营营官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那时太平军离自己还太远,想打也打不着。而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凛冽的寒风刮在他的脸上,灌进他的脖子里,他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全身发热,微微颤抖,他心里仿佛有火在烧。
到达曾国藩营帐之后,彭玉麟意外的发现并没有他想象的湘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摩拳擦掌,让人血脉贲张的景象。营帐里安安静静,一灯如豆,曾国藩与两个身着长衫、作儒生打扮的人正在低声谈话。彭玉麟定睛一看,右首坐的是陆军统帅、苦命先生罗泽南,左首那人却是曾国藩幕府的幕友李元度。
私人场合,曾国藩不再客套,站起来伸手往下首一张空椅子略略一引,待彭玉麟坐下后,曾国藩也跟着坐了下来,他冷静地讲述了一下当前的形式,分析了太平军下一步的走向之后,然后看着彭玉麟道,今天接到皇上圣旨,命我提师东征;只是本部以为,虽有圣旨在手,我师也不能师出无名,雪麟以为如何?
彭玉麟恍然大悟,至此他才明白曾国藩只请他们三个读书人来的目的。彭玉麟抬眼一扫,只见曾国藩、罗泽南、李元度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自己脸上,瞬时间他心中雪亮,其实他们三人早有默契,他们想看的,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彭姓书生到底有何主见、有何计谋。
彭玉麟略一沉吟,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索性以退为进,微微笑道:不知三位意下如何?想来三位定然已胸有成竹,涤公身居兵部左堂,罗山先生乃湘中名宿,次青兄更是学富五车、胸罗万象,在下只一介寒微,恭听各位驱策便是。
曾国藩素知彭玉麟心性,微微一笑道,雪麟,我跟罗山、次青都想听听你的意思,这里并无外人,不妨直说。
彭玉麟盯着曾国藩的眼睛缓缓道,其实大帅早有主张了——不可师出无名,标下也正是这个意思。
罗泽南与李元度双双击掌微笑道,好,雪琴兄请讲。
彭玉麟转过头望着罗泽南一眼,再转头望了李元度一眼,最后看着曾国藩正容道,既如此,何不传檄讨之?
罗泽南、李元度与曾国藩相视大笑,曾国藩站起来击掌高呼:传酒来!
片刻,亲兵端上来一个火炉,炉上微微炭火之中正煮着热气腾腾的一盆鱼,还未走拢彭玉麟便闻到浓香四溢,只听曾国藩笑道,今下午厚庵(杨载福字)营里一个亲兵用网打上来的黄鸭叫,给我送了三斤过来,我特意留着晚上请几位吃宵夜的,呵呵,我在京城之时,最想念的便是这黄鸭叫了,时有张季鹰秋风鲈鱼之叹,唉,如今国难当头,更不敢如他那般洒落啊,呵呵。
此时亲兵烫了一坛米酒,又送上一碟油酥花生米,一碟泡菜。李元度给各人斟酒之时,曾国藩捂住了自己杯口不然他斟。彭玉麟微笑道,涤公便喝半杯吧,你若是滴酒不沾,咱们吃喝起来也没滋味了。曾国藩这才含笑点头而允。
军中饮食简陋,幸而做这黄鸭叫乃是湖南人的拿手好戏。这一盆黄鸭叫便是用了大把的姜葱蒜再加上大把的辣椒与猪油黄酒等焖煮的,如此冬夜,实在是极好的夜宵之物,故而一揭开盖子,热气混合着香气升腾而起,人人都禁不住吞了口唾液。当下不再客气,各人端着碗便大快朵颐起来。
曾国藩吃了两条鱼,喝掉那半杯米酒之后,便跟三人打了个招呼,说是到隔壁写个东西,让三人继续慢慢吃喝,都暂时别走。众人知他定是去起草那篇檄文,当下也不留他,任他自去了。彭玉麟与罗泽南、李元度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三人聊天谈笑,各自说起营中种种趣闻轶事,皆开怀而笑,极为相得,只觉好久都未有今日般轻松愉悦了——大敌当前,三人却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之中,将坛中米酒盆中鱼及那碟花生米消灭得干干净净。
东方欲亮之时,曾国藩捧着两张整六尺大的宣纸所写的檄文稿过来了,他衣襟上和袖口边墨痕宛然,纸上亦墨迹未干,神情却显得甚是欣喜轻松,一付不辱使命的满足感洋溢在脸上。彭玉麟和罗泽南、李元度抢上去接过稿纸,一看标题,正是《讨粤匪檄》。
曾国藩在两个时辰之内,亲笔起草了这篇后来名动天下的桐城派经典文章《讨粤匪檄》,较之当年陈琳的《讨曹檄文》与骆宾王的《讨武檄文》,或许在文采上略逊了一筹,然其义理、考据的桐城派功夫却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文逻辑严密,行文紧凑,在陈述事实之中,又句句直戳太平军的痛处。它在痛斥太平军逆天行事的同时也严厉声讨了太平军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显示了曾国藩敏捷的思维和严谨的学风以及深厚的学养。正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照此文看,曾国藩统领的湘军正可谓堂堂之师,讨粤匪乃是行堂堂之事,更无丝毫“师出无名”之虑!
第二日,曾国藩让幕府里的几名幕友,将此檄文细细誊抄了若干份,然后分发给每位营官一份,要求出师之前,必须在全军将士之前照着文稿诵读,若军中将士有不明白之处,他让幕府的幕友们逐句逐字地解释,务必让每人都明白文中究竟写了什么,太平军到底做了些什么,咱们即将要做的是什么!
湘军陆军五千余人,共分十三营,以塔齐布、周凤山、储玟躬、曾国葆等为营官,塔齐布为先锋,自衡州出兵北上,目标,长沙。
湘军水师五千人,战船二百四十艘,坐船二百三十艘,及水师辎重、器用、米炭、杂具,及工匠员弁丁夫等人,以褚汝航、彭玉麟、杨载福等为营官,同知褚汝航为总统,自衡州出发,目标,长沙。
湘江岸畔,彭玉麟白衣如雪,他站在春寒料峭的江风之中,望着自己面前列队而立的水师营五百名弟兄,心情沉重却又慷慨激昂。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太平军,而这些刚入伍才三个月的乡农们几乎没有一个参加过真正的战争。望着他们或老或少、或黑或白的面孔带着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些淳朴的乡民啊,他心里说。在今后的岁月里,彭某将同诸位同甘共苦、同进共退、同生共死!此时,有豪气在他的胸中升腾而起,喷薄而出。
取酒来,大家喝一碗。
他提着酒坛边走边倒,把浓浓的湘乡米酒分给自己营中的哨官,桨手,舵手,炮手,以及工匠、员弁、丁夫等人。一个酒坛空了,再换一个接着倒。他提着酒坛在队伍中缓步而行,江风吹得他身上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倒酒,跟每个人都无言地对视,无言地交流。酒从碗里溢了出来他也恍若不觉。所有人都同时发现了,这个练兵时严厉冷峻的书生统领原来也是可以亲近的,此时,他的目光中便有暖暖的味道,象极了自己的父辈和兄长。
彭玉麟倒空了好几个酒坛,终于,倒完了所有人的酒。他站在了队伍之前,把酒高高举了起来,朗声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从今而后,吾与诸君同生死,共存亡!大敌当前,愿诸君奋勇。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言毕一饮而尽。
奋力杀贼,保我家山!——傅氏兄弟、郑湘龙、黄明元等数人紧跟着彭玉麟振臂同呼。
奋力杀贼,保我家山!奋力杀贼,保我家山!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这五百人同仇敌忾、奋力齐呼的历史之声,回荡在咸丰四年二月的湖南衡阳上空,经久不息。
彭玉麟向着众人猛一挥手:登船,走水!
当他站在小舢舨的船头回首望着黄昏中逐渐模糊远去的衡阳城时,八百年前的范仲淹和他的《渔家傲》蓦地里浮上心头,他高声漫吟了出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下为河岳,上应日星,一旅起衡湘,志量不居三代后;
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大勋垂宇宙,忠清无愧九重褒。
——曾国荃挽彭玉麟
笔者:曾老九一生谤满天下。晚年时,左宗棠奉命督师福建,南行路上,与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荃白发相对。左宗棠笑问曰:老九一生得力何处?国荃沉吟道:挥金如土,杀人如麻而已。湘军部队之中,他是嫡系,曾国藩自然在军饷上处处从宽,老九又纵容部下抢掠,挥金如土,自是当得起;而杀人如麻者,在以后的篇章中会详细描写他屠城的过程,此处不多赘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