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中流砥柱
咸丰四年(1854年)三月,衡阳。
十九岁的咸丰皇帝爱新觉罗·奕詝在他登基的第一年,便无可奈何地接收了洪秀全和杨秀清联手送给他的礼物——“红羊劫”,好在,这两年总算临深履薄、有惊无险地渡了过来,有曾侍郎国藩在前边儿抵挡着,年轻的皇帝在日理万机的闲暇时光自然而然地贪玩了起来,他于这一年的二月,开始设计他在圆明园的新式玩法——安乐渡。年轻的皇帝喜欢带着自己宠爱的妃子,驾一叶扁舟,优哉游哉地荡桨于碧波万顷之间;而每当御舟靠岸之时,园里的宫女们都须遵从园规,拉长了声调,柔声曼呼曰”安——乐——渡……“安乐渡,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度过,又何尝不是他的心愿?这或许也是这位年轻皇帝喜欢圆明园的重要因素之一吧,只要他在园内,时时都能听到”安——乐——渡……“的莺莺燕燕之声,此起彼伏,悠扬婉转,良久不绝……
而这一年的三月,远在南京的洪秀全天高皇帝远,何况他自己都是天王,所以他在他的天王府里作威作福、胡天胡地,较之年轻的咸丰皇帝他玩的花式花样更多更全也更新,当然口味也更重,就此而论,洪天王于咸丰帝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就在他彻底撒手不管太平天国的北伐和西征战事、纵情投身于忘我的声色犬马与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之时,天国内外正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于内,他的好兄弟东王杨秀清已悄悄地、渐渐地架空了他的势力和权利;于外,他的好对手侍郎曾国藩创建的湘军水陆两师在湖南衡阳悄悄地成立、并操练起来了。洪天王那时自然不会知道,好兄弟和好对手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致命的麻烦。
自去年(咸丰三年,1853)年底,曾国藩湘军水师成立、彭玉麟与杨载福双双出任水师营官以来,这三四个月里,终日忙于亲自操练水军的彭玉麟明显的黑了、瘦了,然而他的精力却远较昔日更为健旺充沛——此时的他已不是昔日石鼓书院里谋取膏火的文弱书生、也不是衡州协台衙门里玩笔杆子的营书、更不是“万崖走单骑”的军中健卒,他现在,是统领着一营五百人之湘军水师大将!
彭玉麟的思绪回到了去年年底,他刚刚创建水师营之时……
湘军之营,因各营统帅不同,其营制亦不尽相同,从其人数即可窥见一斑:老湘营(罗泽南、王錱创建)每营人数为三百六十人;曾国藩在衡阳所练之军,无论水陆,每营皆五百人左右;其后更有鲍超所带的霆字营,每营人数更是达到了千余人。这样的统兵方式有利也有弊,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前面说过塔齐布和罗泽南的陆军招兵方式,是先由什长招10名士兵,然后哨官招10个什长,这便就有了100人;再然后营官招4个哨官,这400人最后加上各营官与哨官的嫡系亲兵,500人的一个营也就齐了——但彭玉麟的水师不同,水师是以战船为单位的,所以陆军的编制完全不适用,为此彭玉麟很动了一番脑筋。
他先是参照《公瑾水战法》中周瑜及前朝抗倭名将戚继光的方法,与曾国藩商量,将湘军水师每个营的战船及人员配置定了下来:大号战船快蟹一艘,配桨手28人,橹工8人,舱长1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6人,共45人;中号战船长龙十艘,配桨手16人,橹工4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24人;小号战船舢舨十艘,配桨手10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14人。这些人数的总和为447人,再加上统领和哨官的亲兵及其他勤杂人员,水师营500人左右的总人数也就齐了。
他再按《公瑾水战法》里的战船样式加以赶紧,自己设计了图纸,在湘江边就地开工准备开始造船;而人员的征募,则是按每条战船上每个位置所需的人数进行征募。彭玉麟的想法是,在每条船固定的人员配置上,再增设三个哨官,分别统领快蟹、长龙和舢舨,自己则作为一营统帅总揽全局。
他命人在石鼓书院下的湘江边扎了一个巨大的帐篷作为招兵处,自己每天坐镇于帐中,对前来报名之人一一亲自过目考核,同时命人在衡阳城中大街小巷都贴出招兵告示,再命人在城中敲锣打鼓广而告之。衡阳本就不大,曾国藩在衡阳练兵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如今声势浩大的再一宣传,实可谓满城风雨,而报名之人则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源源不断而至。
第三日午后,水师中的桨手、橹工、舵工、炮手等已征集了三百余人,然而彭玉麟心目中可作哨官之人,却一个都没有见到。他看了看排队等着面试的还有十五六人,看样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和渔民,一眼便知绝非将才,于是他告诉亲兵暂停征集,然后站起身来,漫步到旁边杨载福的水师征兵营里,想看看他的进展如何了。只见杨载福的帐篷里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彭玉麟看了看报名的花名册,大致一数也有三百多人了,跟自己那边差不多。抬头四望,见杨载福在帐篷一角正跟四个人谈着话,那四人相貌气质皆非寻常乡民,大概便是他选定的哨官人选了,彭玉麟更是有些心急了起来。
待得从杨载福营里出来,走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忽远远望见有两人肩并肩结伴而来,进了帐篷后也不多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便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静静地耐心等待。此二人身材虽不甚高大,在人群中却颇有鹤立鸡群之感。彭玉麟心中好奇,当下站在一旁,不动声色悄悄打量:只见二人长相一模一样,显是孪生兄弟,约二十七八岁年纪;二人个头偏高,身材修长瘦削,容貌颇为秀美俊朗,眉目之间更是隐含了一股英武之气;二人皆着一身青布长衫,如落第秀才、私塾先生一般;然而跟秀才先生截然不同的,是二人在长衫之上均扎了一根黑布腰带,而腰带之上各悬着一柄二尺七寸的腰刀,兄弟俩一人悬在左侧,一人悬在右侧。这几日报名之人,大抵皆为衡阳与周边地区的农民及渔民,来时皆空手而来,偶然持有器物的,亦不外是农具、渔具等劳作用具而已,如这孪生兄弟一般带刀上路者,彭玉麟是第一次见到。
彭玉麟看着二人,觉得有些眼熟,然而到底在何时何地所见,却终是回忆不起。他心中对这二人颇有好感,当下缓步上前,冲二人拱手一揖,微微笑道,两位可是前来入我团练水师营,保我家山的么?
那二人对望了一眼,然后向彭玉麟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其中一人道,“正是,在下傅鸣庭”,另一人续道,“在下傅鸣阁”,二人同声齐道,“我兄弟二人,前来投奔彭统领,但望彭统领不弃,我兄弟二人今后便跟着彭统领保我家山了。”
此时彭玉麟更加确信跟二人见过面,但偏偏又想不起来,不由得有些尴尬,只好再向二人拱手道,二位请恕在下眼拙,彭某实在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二位,当真抱歉得很,还望二位多多担待。
那二人正欲作答,忽听得帐篷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奔驰而至,紧跟着便听见有人大喇喇地问道,这里便是彭玉麟征兵的地方吧?我也要报个名,跟着彭玉麟打长毛去,****个奶奶!
彭玉麟心中大奇,不知何人竟骑着马指名道姓地跑来找自己。忽见门帘一掀,帐篷内已多了一人。那人戴一顶大竹笠,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他面容,只依稀见到他下巴上留着粗粗短短的浓密胡须;他脚上穿着一双配置给绿营兵的薄底快靴,两条裤腿挽得高高的,小腿上全是泥浆,此人肩上露出了一截半尺长的木柄,不知背了件什么物事。
彭玉麟正欲出语相询,却听得耳畔“刷刷”两声响,那孪生兄弟傅鸣庭、傅鸣阁已一言不发便抽出了腰间所佩之刀,兄弟俩一左一右分开站立,刀锋所指,正是那刚刚进来的虬髯汉子。
那汉子“哈哈”一笑,身子往后跃开,同时左手摘下了头上竹笠,右手往右肩一探,手中已多了柄打造精美、状如新月一般的镰刀。彭玉麟这才看清:那人年龄跟自己相若,约莫三十七八岁,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脸上与颔下一丛茂密的络腮胡茬子,尤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此人额头正中的发际线处有一条蚯蚓般粗细的暗紫红色伤疤,沿着他的左脸发际线往下延伸,扭曲着最终被络腮胡所掩,不知终于何处——彭玉麟蓦然记起,此人正是耒阳巨寇、江湖人称“郑疤子”的郑湘龙。郑湘龙早年曾加入天地会,是耒阳天地会的香主,于道光末年被官府捉拿归案后,判下了凌迟处死;衡州府最著名的刽子手“杀千刀”敬他是条好汉,正准备用刀从他额头上割开头皮,让头皮耷拉下来掩住他双目,不让他看到自己被千刀万剐之惨状以减轻他的恐惧和痛苦之时,天地会会众及耒阳几个占山为王的大贼巨寇纠集了二百多名兄弟竟然忽然杀了出来,劫了法场,将满脸是血的郑湘龙救了出去,只是以后他额头上留下了那条紫红色的伤疤,也多了一个“郑疤子”的匪号。
彭玉麟在耒阳帮衡阳首富杨子春经营典当铺之时曾数次听店里的朝奉说起过郑疤子,皆言其人颇有侠气,从不滥伤无辜,抢来的钱财器物也常常分给穷苦人家,耒阳的穷苦百姓受过他恩惠的不在少数,颇有几分侠盗风范,故而官府多次捉拿,都有人为他通风报信,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
果然只听得傅氏兄弟中的老大傅鸣庭道,郑疤子,这次既然撞在我兄弟手里,说不得只好拿了你交给杨员外了。
彭玉麟此时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觉得傅氏兄弟眼熟,原来二人中的一个确是跟自己见过一面的,只是今日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一直没能想起来——自己前年在耒阳打理典当铺之时,耒阳抢匪四出,也抢了杨子春的其他几个米店、布店、茶楼酒馆等,杨子春一怒之下便遣了自己的贴身保镖,亦即孪生的傅氏兄弟前来耒阳捉拿郑疤子。那一日彭玉麟正锁了当铺准备回衡阳把钥匙交给杨子春,恰好遇到傅鸣阁骑着一匹马在耒阳城里兜圈子,八方打听郑湘龙的下落,还曾问过彭玉麟见过郑湘龙没有,当时彭玉麟急着回衡阳,加上确也不知郑疤子的行踪,说了句不知道便匆匆返家了。
后来据说傅氏兄弟在耒阳守候了半个月都没能得到郑湘龙的半点消息,在此期间也听说了他的种种事迹,知道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兄弟二人也动了惺惺相惜之心,最终无功而返。等兄弟俩回到衡阳杨府,杨子春的一口恶气也早就消了,没再追究此事,孰料冤家路窄,今日竟在这里撞见了。
只见傅老大当头一刀劈下,待郑疤子嘿嘿一笑、身子往左一跃闪开之时,他已一步抢上前去,身子堵住了帐篷大门,好让郑疤子今日再也无法遁脱;孪生兄弟傅老二心有灵犀,趁哥哥堵住大门,也单刀飞舞,蹂身直上,唰唰唰唰一连四刀向着郑疤子上下左右便劈了下去。
眼见三人声势惊人,帐篷里报名当兵的十几个乡农大声惊呼,与彭玉麟的七八名亲兵同时闪开,背靠帐篷而立,生怕血溅在了身上。彭玉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南岳西泠,大地茅庐两个;
吴头楚尾,中流砥柱一人。
——高鹏年题浙江省杭州彭公祠
笔者:上联之“大地茅庐”,是指彭玉麟的退省庵,在杭州西湖和湖南衡阳各有一个,西湖退省庵在彭玉麟死后,即改为彭玉麟祠堂。辛亥革命后,即废,改为先贤祠,其建筑则如今仍在。衡阳退省庵在衡阳湘江东岸,笔者曾两度前往拜谒。下联,乃赞彭玉麟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