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林往床上一倒,拍拍身边的空位,银红就急忙过去挨着他躺下。他搂着她,陷入深思中。她觉得他今天有点神思恍惚,时而嘴角带着微笑,时而皱起眉头。她伏在他胸前,把脸抬起来望着他问道:“想什么呢?”
“你说,我要是在这宁河镇找个姑娘成家怎么样?”
银红愣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这里成家。她本能地问:“你看上谁家姑娘了?”
“没有,不过随口说说。我年纪已不小了,上次回去,家里催着我成家。我这样两地跑着,要成家的话,不是在老家找一个,就是在这里找一个。”
“那你还是在老家找吧!”
“为什么?”
“你在这里成家,她能不管着你?你就再也不能来找我了。”
“呵呵,还是为自己打算呀!你又不差我这一个客人,有什么要紧!”
银红生气了,忽地坐起身来:“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把你当客人看待吗?我对你的心是怎样的你能不知道?”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动不动就当真。”他哄哄她。她穿着大红的纱衣,镶着银色的边,纱衣上也织有银线,隐隐地闪着光,晃得他有点眼晕。他看着她想,虽然她姿容不俗,再怎么也是烟花女子,不能和大家闺秀相比。
“真的不是看上谁了?”银红还是不放心,再次问道。
“你看你,要说几次才相信?我一天都泡在你这里,哪有时间去认识别的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沈玉林有点心烦。心想又不是我老婆,就这么管头管脚的,要真是娶了这种女人,只怕一点自由也没有了。好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玉林,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冷不防听到这话,沈玉林吓得坐了起来,抓住银红问道:“别吓我,你是不是有了?”
“你紧张个啥,我只不过这样想想,得不到你,有个你的孩子陪着我也不错。”银红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轻描淡写地说。
他皱起眉头,不快地说:“你怎么一天尽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在这种地方能养孩子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床上爬起身来,坐到桌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好像挨得她近了,她的这些古怪的念头就会传染给他,就会当真了似的。
太可怕了,要是她真的生个自己的孩子,从小在妓院长大,以后能干什么?当龟奴?要是以这个孩子来要挟自己娶她,或是敲诈钱财,岂不更是闹得鸡犬不宁,徒增烦恼?
他赶紧摇摇头,把这可怕的想象从脑子里抹去。他意识到不能再和她这样纠缠不清了,她越陷越深,对自己的束缚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恐怕很难脱身了。
这一刻,他已打定主意要摆脱她。
云珠回到家,也有点儿心神不宁。从小到大,她被家里当做男子来养,即便成年,也很少有人把她当做女人来看,所以别的女人受到男子的追捧夸赞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对于她却是从未遇到过。
这个沈玉林她是知道的,是个大盐商,常和父亲交易,买她家产的盐,还到家里来吃过饭。不过她没有露面,只躲在屏风后看过他,他却是没有见过她的。关于他的事,她知道他很风流,来宁河镇做生意都不住店,只住在藏春楼里,和那些妓女花天酒地。这样的人她是瞧不上的,她觉得一个男人沾了那种女人,就是肮脏的了。
然而这天他对她的所作所为,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是个女人,这感受是微妙的,令人难忘的,可是一想到他是那样的男人,她又只想赶紧把他忘掉。
以前她从没有想过长大要嫁人这件事,然而当她长成,拥有美貌与财富,却没有人愿意娶她时,她受到很大的打击。人们对她议论纷纷,她才知道,一个女人没有人要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
和张天禄的儿子张继业定亲,开始她也是不愿意的,那个小她六岁多的瘦弱的男人,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孩子。但是父亲说,在宁河镇再也找不出比张家更配得上自己家的人家了,联姻之后两家势力合并,不仅可以盖过杨延光,在宁河镇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己家既然无男子可以继承家业,这是最好的一种传承方式。不然找一个穷小子,不是白便宜了外姓人吗?
当时她哭着说,这些关她什么事,为了家业就要牺牲她的幸福吗?然而奶娘的一席话说动了她。奶娘用忧愁的目光看着她说,以她这样的脾气性格,大老爷们是容不下她的,嫁过去受管制日子难过。这种小男人还没定性,会顺从她的性子,她仍然可以过得逍遥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张天禄是个很看重利益的人,看在联姻所获得的好处的分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她,不会像别的公公婆婆那么苛刻。何况,小男人终究也是要长大的嘛。
思来想去,她也就顺从了家里的意思。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嫁的,再耽搁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嫁到什么人。
她以为定了亲就堵住了镇上那些流言蜚语,然而人们看她时,还是那种眼光……这让她好不气闷。
想到这些事,她一阵心烦,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也睡不着。她抓起一个枕头,把它压到头上,努力地睡去。
过了几天,云珠独自在山上玩,忽闻一阵清脆的竹笛声,在树林里回荡,若有若无。她好奇地侧耳倾听,觉得那笛声也是绿色的,清澈的溪水似的流淌着。顺着笛声来到树林外,发现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正盘腿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岩石上吹着笛子。风吹着他的头发和衣衫,他仿佛要乘风而去似的。
好像知道她的到来,笛声愈加欢快空灵,如一只鸟儿宛转地鸣着冲上云霄,又盘旋着俯冲下来,贴着地面扑着翅膀炫弄般忽地飞过。她不由得听痴了。
一曲终了,云珠拍手道:“吹得好啊,可否再闻一曲?”
那人充耳不闻,风吹得他的身子在晃动,好像要掉下悬崖。云珠忍不住呼道:“你坐进来一点,当心掉下去呀!”
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原来是沈玉林。他盯着她,脸上似笑非笑,说道:“原来云珠姑娘也会关心人呀!”
云珠脸上一红,呸道:“原来是你这个家伙!”说罢转身就走。
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云珠姑娘咱们打个赌好吗?”
她回身道:“赌什么?”
“赌你往任何方向走都会遇到我。”
“哼,这怎么可能!”她撇撇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心想这个家伙不知又想搞什么鬼,总之不理他就是了。
她一口气跑到林中一片空地上,惊讶地发现沈玉林已经从从容容地盘腿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竹笛继续吹奏。在他的笛声中,一些黄绿相间的竹叶从空中打着转儿落下,仿佛和着笛声在舞蹈。竹叶在他头上、身边飞舞,他闭着眼吹着,更显得潇洒自如,飘然若仙。
云珠转身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心想这条小路是通向湖边的最近的路,看你还能快过我!然而一路上只觉笛声隐隐的如影相随,还没到湖边已远远地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在那里了。
走近一看,这家伙安安稳稳地坐在湖边一只小船上,湖面波平如镜,显然不是刚赶到上的船。云珠有点吓着了,这家伙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难道会什么邪术不成?
见她惶恐,沈玉林笑了,伸出脚来让她看:“云珠姑娘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走得这么快?其实奥妙就在这一双鞋上。”
她定睛一看,他的脚上穿着的竟然是一双草鞋!草鞋一般都是赤着脚穿的,他却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换了平时她要笑他穿个草鞋还这么讲究,不伦不类的,此时却只觉很诡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你把帽子取下来让我看看,我就告诉你缘由。”他趁势又提出这个要求。
“就不取,不说拉倒!”云珠转身走了几步,毕竟好奇心盛,又犹犹豫豫地回来了,说道:“取就取!”
说罢一把取下帽子,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滑落下来,乌黑油亮,更衬得肌肤胜雪,明眸皓齿。沈玉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叹道:“这么美的姑娘,应该穿姹紫嫣红的锦衣,头上戴着美丽的鲜花,穿这一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衣服,真是暴殄了天物呀!”
赵云珠把头发束起,重新戴上帽子,板起脸说:“少废话,看也看过了,该你说了!”
“嗯,是这样的。从前有个在山中打柴为生的农夫,有一天遇到一个老者在卖自己打的草鞋。那鞋和普通的鞋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要价却非常高,人们问一问价就摇着头走开了。整整一天,都没有人来买老者的草鞋。眼见天都黑了,老者在寒风中哆嗦,这个农夫可怜他贫苦,心想一定是他有难处才要高价,自己买下也算是帮一帮他,就买下了这双草鞋。第二天,农夫穿着草鞋去山上打柴,发现徒步翻山越岭,有如神助般走得飞快,即使身上负重,也身轻如燕,走起来如同飞一般。他才得知,那老者不是凡人,原来自己是遇到神仙了……”
说到这里,沈玉林指着自己脚上的草鞋说:“有一天我遇到这个农夫,出高价向他买这双鞋,他不肯,说如今他的生计全靠这双鞋。于是我便向他借用一天,明儿还得赶紧送还回去呢!”
云珠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道:“我不信,哪有这种事!”
沈玉林微微一笑:“信不信由你,总之我赶在姑娘面前是事实吧!”
“那……那这样好不好,明天你去还鞋时带上我,我问问农夫去。”
“行,你换上女装,我就带你去。”
“哼,又提条件,不去拉倒,反正都是你在装神弄鬼!”
“我是商人,当然习惯于凡事要讲价,我漫天要价,姑娘也可以就地还钱嘛!”说着,沈玉林从船上跳下来,凑到她面前低声道:“其实我提这个条件也是为了姑娘好,姑娘只要换上女装,保准艳压群芳,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哪还用嫁那个没用的小男人!”
这话触到云珠的痛处,她心里一烦,把他推开说:“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要嫁谁关你什么事!”
沈玉林并不恼,反倒扯开嗓子唱起来:
一个姑娘十七八,一树樱桃花。
哭哭啼啼回娘家,开在岩脚下。
娘问女儿哭什么?
蜜蜂不来采。
女婿太小难当家,空开一树花。
唱罢又说道:“哎,我不过是看你一朵鲜花插在……说真的,还不如嫁给我呢,我总比那小男人强吧!”
“像你这样拈花惹草、油腔滑调的男人,我就是一辈子当老姑娘也不愿嫁!”
“别说得这么绝对嘛,既然我们有三笑之缘,这事你也可以就地还价,讲讲条件吧!”
听他这么说,云珠眼睛一转,说道:“好,你能做到三件事,我就答应嫁给你!”
“说来听听!”
她指着天说:“第一件事,让六月里下大雪!”
又指着地说:“第二件事,让后溪河里的水倒流!”
然后指着对面半山腰的一片桃林说:“第三件事,让八月里已经结过桃子的桃树重新开花!”
沈玉林听完大叫一声:“好,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两人互相击了一下掌。云珠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这事真是好玩。哼,他怎么可能办到这三件事?若他真能办到,那不是成神仙了?
沈玉林也在心里暗笑,作为商人,想进什么货只怕对方不售,只要开出价来就好办。他心想:嘿嘿,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常福生去拉船,阿秀在家带孩子,编装盐的篾包挣几个钱,顺便也在屋后种了点瓜菜自己吃。有一天,她去摘南瓜,突然发现一个把上结了两个南瓜,互相依偎着,长得圆头圆脑甚是可爱,好像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互相抵着额头似的。
阿秀把这稀罕事告诉了常福生,说南瓜见得多了,可一个把结两个瓜的事还从没有遇到过。常福生听了想想说:“这瓜有点奇怪,我看咱们自己别吃它了,把它供到庙里去吧!”
“供哪个庙里?”镇上古庙不少,除了龙君庙,还有观音庙,有为纪念三国东吴大将甘宁而建的吴王庙等。
“还是供给龙君庙吧!我能有这碗饭吃,终究还是靠了这眼盐泉。”常福生拉船为生,而宁河镇的船运发达,也是因为有这盐泉,能生产盐,因此需要源源不断地把盐运出去,把米运进来。盐泉不仅关乎个人生计,也是整个镇子的繁荣之根源,百业都因它而兴,龙君庙当然备受重视,说到供奉,自然先想到它。
第二天阿秀就抱着两个瓜来到龙君庙。那庙正中是一个装盐卤的龙池,并无僧人。她也不进去,只把瓜放在庙门口,站在那里朝着哗哗流淌盐卤水的龙头合掌拜了一拜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