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次来到麻林地,已经四年了,这儿仍然是连个港口都没有,宝船下锚,泊在海上。
这次下西洋,明着的理由是因满剌加等十九国使朝贡,永乐帝命郑和送朝贡团回国,但其实永乐帝在意的是逃亡天涯海角的建文帝,为追捕他,派出下西洋舰队载运锦衣卫,要进一步扩大在阿丹、木骨都束、麻林地的搜查网络。当然,表面上的宣扬国威也是免不了的,沿途上,诸国贡献奇珍异宝,狮子、金钱豹、麒麟、骆驼,各地方物,塞满了船舱。
马欢在上次是以通事的职位参加下西洋舰队,然而,这次他在郑和的保荐下,受永乐帝指派,负责规划锦衣卫在诸国布置与行动的机密任务,因此,他并未列名在此次下西洋人员名册上,只有郑和与锦衣卫知道他的存在。
但是,他真正的任务——郑和指派给他的任务——其实只是把锦衣卫耍得团团转,一如他正看着小船在宝船边打转,突然郑和走到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汝钦,”郑和爽朗地笑着说,似乎心情十分愉快,“你来自会稽,江南是富庶之地,依你所见,老百姓们的生活如何啊?”
马欢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还过得去啊!大哥为什么这么问呢?”
郑和笑而不答:“汝钦,你还记得四年前,你问过我,是怎么向蛮子们报仇的吗?”
四年了,马欢想起四年前,郑和曾透露他下西洋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报仇,但是这仇如何报法,他却始终没有透露,而马欢也没有再询问。他点点头道:“我都忘了,没想到大哥您还记得。”
“其实我也忘了,”郑和笑道,“我不是要故意卖你关子,实在是公事繁忙,兼以身边总是耳目众多,现在又回到了麻林地,才想起这回事。”
或许是经过了四年,郑和终于完全信任自己了吧,马欢心想,然后点点头:“那么大哥是怎么向蛮子们报仇的呢?”
郑和头一低,阴沉沉地说:“当年我受到蛮子不人道的对待,眼看众多同胞遭到屠杀凌虐,心中愤怒满腔,这些蛮子们和蒙古人之间的恩怨,关我们什么事呢?为何要牵累到我们身上?但是,我们人少力孤,不像蛮子人数众多,也不如蒙古人有个大漠可以回去,我寄人篱下,只能苟且偷生,更提不上什么报仇、讨回公道了。不过,真主的智慧总是你我所不能及的,真主安排了蛮子们自相残杀,而且,让永乐那家伙起了派人下西洋的念头。当我一听说他有这个计划,马上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机会?”马欢问。
郑和笑了笑,“蛮子一向‘重农抑商’,见识浅薄,太祖时,禁绝贸易,这使得所有远洋出航的知识都失传了,如今要重开远洋航行,所有的知识、设备都得从咱们阿拉伯的回回弟兄们那里去学,很自然的,这件大事就落到了我们回回的手上。外人不清楚,我却计算得很精,在这样不计血本的连番大规模航行之下,我手上撒掉的资源,每年总计支出,大概是大明岁入的两倍,如此亏空下去,这蛮子们不出几年就要国穷财尽,每年征用这么大量的米粮、人力、木材,连续下来,蛮子百姓疲于奔命,兼之粮价物价样样涨,该缴的税却一毛不少,这些蛮子就要为了逃避税赋而流离失所。
再过几年,即使是江南这样的地方,也躲不过百姓大量流亡、税赋亏空的局面。让这些蛮子们被自己人鞭打、欺凌,沦落天涯,无家可归,这可比一刀杀了他们来得有趣多啦。”
马欢不禁心头一凛:“那永乐为什么还这样持续下去呢?”
“问得好,”郑和说,“如果永乐不持续下西洋,那我的计谋自然就不成了。于是,我下西洋的同时,招来了各国使节,前来‘朝贡’——这是蠢蛮子们的说法。蛮子对于异国使节,总是自认为是天国上朝,不吝赐予极其昂贵的回礼,他们自以为是展示天朝威严,其实,不过就是个特大号的傻子,这些个异国人聪明得很,有个傻子在送钱,不拿白不拿,我稍加宣传一番,自然络绎不绝,蛮子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看到‘万国来朝’简直傻掉了,陶陶然自得起来了,还这样歌颂,你听听:‘四夷率土归王命,都来朝大明,万国千国皆归正,现帝廷,朝仁圣,天陛班列众公亲卿,齐声歌太平。’”
郑和唱完,不禁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接着说:“这永乐原本是个聪明人,但终究是个蛮子,兼之得位不正,正需要这样被吹捧,这下子,他可停不了这样当傻子的瘾头了,赏赐使节的财宝是毫不节制啊,利之所趋,就说说永乐九年,光是满剌加,就来了五百四十几人。想到这些蛮子们艰辛耕耘来的成果,就这样让傻子皇帝大方地全送给番人,真是大快我心啊!”
郑和抚掌大笑,又突然停了下来,“不过,我也着实担心这样的往来,会坏了我的复仇大计。”
“这又怎么说呢?”
“汝钦,你是跟过商人的,应该晓得,这贸易才是富国之道。”
郑和看马欢一脸疑惑,就走了过来,指向海面:“或许你跟的是专行走私勾当的蛮子私商,所以看不出来。你知道吗?欧罗巴的霸权,掌握在威尼斯国的手上,这威尼斯国,才不过二十万人而已。”
马欢不禁睁大了眼睛:“这是真的吗?他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就是靠着贸易的力量,威尼斯国掌握了整个地中之海的贸易航行。就我所知,它甚至还曾经蹂躏过欧罗巴最大帝国的首都,”郑和说,“还有,我们去过的阿丹国,它也是整个南洋贸易的中心,虽然兵马不过五六千,人口也不过十数万,它却是真真正正南洋的霸国,邻近诸邦都威服于其下,你亲眼见过它繁华富庶的样子。它可不像大明是花钱请人来打肿脸充胖子。”
马欢想起阿丹的商旅络绎不绝,奇珍异宝充塞港口,点了点头。
“所以,我绝对不能让贸易的力量进到大明,我原本担心让番人来朝,会引起大明开始贸易,真主保佑,这大明也弃绝贸易,永乐制定了‘勘合贸易’制度,只允朝贡,不允贸易,并严缉私商,我的担忧就只是杞人忧天了。”
马欢觉得郑和的想法,似乎太过超越,一时无法了解,更不晓得该怎么响应,只能点点头。
“我之所以把陈祖义给消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审度海图,满剌加一地,至关紧要,若是让陈祖义的五千兵马在满剌加立足生根,发展贸易,那可能会成为一个蛮子的阿丹,或是威尼斯国。
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所以来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永乐不晓得我的用心,还真以为我是要剪除建文的羽翼呢。”郑和阴沉沉地说。
马欢只觉一阵恶寒,他打断郑和,反驳道:“大哥,若是永乐之后的大明皇帝,停止了下西洋,经过休养生息,那么终究是会恢复的。”但是他一说完,便马上后悔,担心郑和会有什么反应。
郑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抚掌大笑:“汝钦,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看到最紧要的一着了。为了怕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将下西洋的种种,记录甚详,存之于兵部,就算我百年之后,下西洋停息,只要蛮子皇帝一想起当年‘万国来朝’,如今却十分冷落,自然会到兵部寻出档案,重启下西洋。就算蛮子之中有智士识破了我的谋略,将档案销毁,或是改朝换代,记录遭焚,那也无妨,我熟知蛮子的习性,史书上已经记下了一笔,说我郑和雄才大略,播威于四方,是‘华夏之光’,千百年之后,蛮子的后代们看到史书,还是会对我的‘壮举’钦佩不已,然后去仿效之,做出种种愚昧的行为——想到千年之后仍然能害惨那些蛮子,我就算被当成了蛮子,也值得啦!”
马欢一语不发,他只庆幸郑和正看着月色,没瞧见他瞠目结舌的表情,良久,他才问道:“大哥,那么关于建文帝一党,和宋慕他们,你有什么打算呢?”
郑和回过头:“锦衣卫派了数千人要去捉拿他们,但是锦衣卫不晓得这个世界有多大,即便他们学会了天方话,也只能走到耶路撒冷,到了欧罗巴,又是全盘不通。说起来,他们真要学,应该学朱乎德话,因为四海皆有朱乎德人,不过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这点。至于建文他们,说不定给人抓去当了奴隶,或是触了异邦的风俗法律而给吊死,谁知道呢?一切,都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郑和拍了拍马欢的肩膀,“不过,这已经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事了。”
阿丹可以说是世上数一数二的繁荣之处,甲第豪宅栉比鳞次,骆驼商旅络绎不绝,有的带着来自海上的财富,有的带来奇珍异宝,在富贾眼中,这里或许就像是天堂,他们在闲暇之余,还举办赛骆驼与赛马大会,但是在豪宅阴影下,连接港口的道路里,那阳光强烈到阴影与光亮处有如黑白分明,将凹凸不平的泥土路炙得滚烫,在地面蒸腾着一股热流,让地面的景物都如水流般的扭曲着,远处则起了海市蜃楼,那热气成了水面般,反射着远方高楼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