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珍珠般大小的雨珠打在屋檐上、泥地上,噼啪声淹没了一切声响,汇聚成一股隆隆声。宋慕进入房间,掩上门,叶华正躺着,建文帝用熏香让她沉沉地睡着,宋慕问:“叶华还好吗?”
“毒已经解了,不碍事的。”
宋慕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四周,然后问:“皇上,法蒂玛呢?”
“哦!她正缠着马喜聊天呢。”朱允炆抬起头,虽然他的年龄不过四十出头,但是却看起来十分苍老,“宋慕,你别叫我皇上了,我早已不再是皇上,马喜叫惯了,改不过来,你嘛!就别养成这个坏习惯,顶多叫我朱伯伯就好了。”
宋慕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苍老男子,他是皇上,但,他却说他不是——君无戏言。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宋慕心头,让他出了神,他想起母亲,母亲曾说过岳飞的故事,要他尽忠尽孝,这是他之所以唯父命是从的理由;接着想起父亲,父亲要他返回大明,进入宝船舰队,保护皇上,所以他远渡重洋;他想起叶华,追寻建文帝,一直是他们两人间共同的羁绊,他因此到了这个法兰西国。
但当他终于遇见追寻已久的皇上,眼前的“朱伯伯”,恬然安于身为一个普通汉医的身份,他觉得有些错乱,“……朱伯父。”宋慕挺别扭地说道,这让两人都笑了起来。
“什么事儿这么有趣啊?”马喜走了进来,然后对宋慕说,“你的那个库德小女孩玩累了,睡了。”
“马公公。”宋慕向他请安,马喜慈祥地看着他,然后说:“皇上还没跟你说吗?别叫我们皇上、公公的了。”
“啊,朱伯父刚说过了。”宋慕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你叫我马喜就好了,这欧罗巴人喜欢直呼名号,倒也挺亲切。”太监笑道。
“嗯,马喜。”
“这就对了。”说完,他和朱允炆都笑了起来。
“皇……朱伯父,”宋慕连忙改口,同时也不禁心想,自己光是要改个称呼都这么不容易,朱伯伯又是如何能如此淡然接受已经不是皇帝的事实呢?但他不敢冒昧询问,只问道:“你们是怎么会到法兰西来的?”
“原本,我们和那五位解救我们的朱乎德人一起逃出阿丹,他们很快就明白我们不是朱乎德人,不过我和他们交涉,用随身携带的丝绸弥补他们的损失,于是他们就带我们回威尼斯,”马喜说,“到了威尼斯之后,朱乎德人认为我们语言不通,哪儿都去不了,正好托我们管账,不用担心我们会卷款潜逃,于是就放着我们在威尼斯,他们则出外继续贸易。他们在马赛听到洛林公爵悬赏寻找我们的消息,就把我们带去交给洛林公爵的手下。”
“之后,我听说法兰西的王储道芬公爵体弱多病,就自告奋勇为他医治,”朱允炆道,“总算是将他的身子调养得不错,所以,我就在他的宅子里住下了,直到你们来找我。”
“原来如此,”宋慕叹了口气,“没想到,叶华说的是真的,是洛林公爵故意不让我们相见。”
“哦,你们误会他了,”朱允炆说,“这是我要求的。”
“是朱伯父你……为什么呢?”宋慕大惑不解。
朱允炆说,“原本,我在南京城破的时候,只有满腔悲愤,我恨叔父的狼子野心,也怨臣僚们临阵变节,我觉得人生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纵火,一心只想殉国。但是,当我醒来之后,我发现我躺在飘荡着的船上,我往外看,一片大海,无边无际,后来我听说那片海比整个大明都还要大,我突然醒悟了,其实,一切不正都是我引起的吗?我想削藩,是怕诸王拥兵自重会造反,但却正是我削藩的举动才造成叔父造反,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
宋慕答不上来。
“我只后悔我害死了我的皇后,这是无法弥补的错误,”朱允炆又继续说道:“但是我自己却能从这些虚妄中脱身而出,我向赵御医学习医术,希望能够救助更多人,弥补我的罪过。然而赵御医却在阿丹为了助我逃脱而死,今日我以他传授予我的医术救了他女儿一命,也算是还他人情了吧!”
宋慕想说,其实赵御医并非有意为他挡下那一刀,这只是一场意外,不过人死为大,因此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但是,我欠你们父子的却太多了,还也还不清,”朱允炆说,“你父亲在大火之中救了我,为我远走东洋,而你则是为了我从世界另一头的日本来到此地。当你一旦找到我,你又会称我为皇上,想为我效忠,但是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顶多有着一身医术,我无法给你任何东西,更不该为了这样的我,而去牺牲了年轻人美好的前程。”
“我……”
朱允炆举起手,示意让他说完,“当洛林公爵找到我们,我听说你被封为‘细眼骑士’,虽然我听说没有领地的骑士算不上是真正的骑士,但至少是一个开始,你又深受洛林公爵的器重,而他是法兰西的大人物,我不想为了我们,牺牲你的人生,所以我请洛林公爵,不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存在。”
“原来如此。”宋慕点点头。
“宋慕,”马喜问,“那么你又是怎么一路过来的呢?”
宋慕于是把如何混入宝船舰队,从太仓出发下西洋的事从头说起,当他说到马欢如何险恶时,马喜摇了摇头:“宋慕,这误会可大了。”
“误会?”
“是啊,误会,”朱允炆也说,“马欢,正是马喜的亲弟弟啊!”
“怎么会?”宋慕大吃一惊,“那他为什么要害你们呢?”
“不,”朱允炆说,“他是要帮我们,就像你一样,不过,或许都得怪你父亲太过小心了。”
“我父亲?”
“我从头说起吧!”马喜说,“我弟弟马欢,原本随商人做走私生意,来到南洋一带,你父亲想办法和他接上头,让我们兄弟俩见上一面,马欢原本以为我已经死在南京城,当他知道我没死之后非常高兴,马上允诺要帮助我们。于是,你父亲就请我写了一封全文皆以天方文撰写的信件,交给马欢,内容是你父亲写给你,要你混入下西洋的部队。”
“但是……我并不懂天方文啊!”宋慕说。
“没错,而且你当时也根本不在下西洋的部队里。”马喜说。
“那么这到底是?”
“这封信只是为了让马欢能接近并取信于郑和而已,我想,之后他就成了郑和的心腹。”马喜说。
“但是他也不晓得我并不懂天方话,所以才会一直和我说天方话……”宋慕自言自语道,“然后还试着要教我天方话。原来如此。”
“你父亲让你和马欢分头进入郑和的部队里,一个在高层,一个在底层,”朱允炆说,“可说是深谋远虑,他也顾虑到,万一事泄被捕,不能互相连累,因此,你不晓得有马欢的存在,马欢对你的了解也仅止于那封伪信,而且你们两人和你父亲本人都不晓得我们正确的位置。结果,阴错阳差,你们两人都到了天方,偏巧我们也到了天方,才反而让我们陷入险境。”
“朱伯父,你们又怎么会到天方的呢?”
“这都是我不好,”马喜说,“原本,你父亲安排我们到满剌加,随后又安排我们到锡兰山,但是,当他知道郑和开始下西洋以后,就写信要我们自行决定去处,我想既然要跑,不如走远一点,我又通天方话,于是就决定带皇上到阿丹,住在华商聚居处。马欢和你父亲都不晓得这件事。”
“那么马欢其实是想利用我,故意误导锦衣卫啰?”宋慕问。
“我想应该是,”马喜说,“但是他没料到我们竟然真的就在阿丹,唉,没想到他当时竟然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们兄弟俩却还是没办法再见上一面,或许也是命吧!之后,锦衣卫没有直接往麦加追过来,应该也是马欢欺骗了他们。”
“但是现在锦衣卫已经到了法兰西了。”宋慕说。
“嗯,”马喜忧心地说,“希望马欢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马喜,你放心,”宋慕说,“他巧计百出,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嗯,希望如此。”朱允炆说。
没想到,对马欢的愤恨,原来都是误会一场,而一切的根源,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宋慕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回想他在阿丹,误以为马欢对建文一行人设下圈套,又对离开阿丹的自己穷追不舍,当时觉得凶险万分,现在却是如梦一场。
叶华曾说过,皇上如果安全无虞,那是否还需要去寻找他呢?
他当时觉得怎能有此“无父无君”的想法,现在看来叶华才是有真知灼见。如果早知建文不愿意以皇上自居,甚至并不想和他相见以免耽误他的前程,那会如何呢?
宋慕想起了沿途所遇见的人们,想起葛卜乐与谢里夫,或许,他会和这群黑人一起成为每年巡回贩卖“咖乎瓦”的商人;又想起了艾·哈桑冷酷的眼神与萨达姆的爽朗,或许他会成为总教头,随艾·哈桑巡视汉志,对抗强邻,每年协助管理前往麦加朝圣的人们,或许和葛卜乐一年见一次面;他想起了玛格丽,或许他会随她回到英格兰,与叶华一起当个普通的仆人;他想到了法蒂玛,也许他会护送她到土耳其,与土耳其的贵族联姻,之后在她的保护下居住在遥远异国。沿途其实有无数的可能。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眼前的危难还未渡过,他现在除了要保护建文帝、马喜,还要守着叶华、法蒂玛,而他与道芬公爵和阿马涅克人,现在也是在同一条船上。
他正想到这里,马喜说:“外头似乎有声音?”
侧耳倾听,依稀听到有人在敲门,“我去看看。”宋慕前去应门,从缝隙中看出去,对方湿透了的深色斗篷和夜晚的黑暗融成一片,淌着水的头罩低垂,只露出一点点脸,他伸手拉高了头罩:“是我。”
“约翰,”宋慕小声道,连忙迎他进门,“你怎么来了?”
约翰脱下斗篷,往地上甩了甩,雨水马上积成了一摊小水池,他浑身滴着水地走上玄关,然后说:“不碍事的,没人跟踪我,我带我父亲的口信来。”
“爱莉森他们都没事吧?”
“没事,你放心,‘无畏者’支持我父亲上台担任太保的职位,我们现在在巴黎很安全,”约翰说,“但是我父亲就不便再继续援助你们,只能暗中进行。”
“嗯,我了解。”宋慕点点头。
说着约翰突然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费利伤心得很哪,我偷偷告诉你,他其实很喜欢你带来的那个小吉普赛人,你别生他的气哟。”说完笑了两声。
“她不是吉普赛人啦!”宋慕说。
约翰正色道,“我父亲想请你协助道芬公爵,担任他的护卫,因为他有可能随时会被暗杀。你们的酬劳,道芬公爵会付给你们的。”
“谢谢令尊的安排。”
“真希望有一天我们俩能再一起在巴黎街头上游荡啊!”约翰叹气道,然后他披上斗篷,“我该走了。”
“保重。”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接到来自洛林公爵的消息,当洛林公爵的私生子再度敲门,来的却是费利,而不是约翰。
“约翰怎么了?”宋慕担心地问。
“哦,”费利说,“他很好,只是父亲觉得他和你交情太好,所以派我来。”接着压低声音说,“其实我刚从道芬公爵那里过来。”
“道芬公爵?”
“嗯,我来主要是通知他:父亲打算为他安排谈和。”
“谈和?”
“没错,”费利看着吃惊的宋慕,“双方谈和。”
“能谈和当然是最好,”宋慕说,“没想到你父亲这样为我们着想,进行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交涉。”
费利摇摇头,“不,其实并不完全是如此,”他拉了宋慕,走到里头,“这件事我只跟你们提,别和阿马涅克人说起。”
“嗯?”
“我父亲并不完全就站在道芬公爵这边,”费利说,“毕竟现在掌权的是勃艮地人,而且,洛林夹在勃艮地公爵的领地之间,父亲和勃艮地公爵‘无畏者’又是老交情。我问过父亲,他现在已经是太保了,何苦蹚这个浑水呢?你知道他回答什么吗?”
“他回答什么?”宋慕愣愣地问。
“他说:‘你以为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就能一直两面讨好吗?’”费利摇摇头,“勃艮地公爵对我们私底下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一无所知,他现在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只不过是因为阿马涅克人还没有完全消灭,父亲和‘无畏者’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可是跟他儿子却没什么交情,难保日后不会被算老账;而我们台面上一直站在勃艮地那边,也已经让许多不知情的阿马涅克人不满,迟早成为夹心饼干。因此,最好的状况就是促成双方谈和,如此才能长保我们家族的安泰。”
“原来如此,”宋慕叹了口气,在阿金谷的时候,洛林公爵也为了同样的理由从战场上退却,“这也不能怪你父亲,你们自己的安全总是要先考虑的。”
“你不怪他就好。”费利说。
“但是,阿马涅克人和勃艮地人彼此水火不容,如何会答应谈和呢?”宋慕问,“光是上上个月,把约翰当成勃艮地人前来挑衅,被我解决掉的就有一打人,把约翰当成阿马涅克人而死在我手下的也有两个。要他们彼此谈和,我看比登天还难啊!”
“所以啦,要是不让他们谈和,约翰的那条小命可就活不过一个月了,”费利笑道,“其实没那么难,双方都有谈和的需求。现在整个法兰西北部,不是被英格兰占领,就是落入勃艮地的控制之下,现在‘无畏者’又把持了宫廷,阿马涅克人总也该识时务,再说,道芬公爵需要勃艮地公爵的支持与承认;对‘无畏者’来说,若是整个法国都被英格兰拿下,那对他也十分不利,能够保持三分天下的平衡才是最好的,所以他也不会不愿谈和。”
“可是,万一双方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宋慕问。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费利面露忧色,压低声音说,“父亲说:
若是道芬公爵被杀了,我们就倒向‘无畏者’那一方,要是‘无畏者’发生不幸,那我们就全力支持道芬公爵,以对抗他那不友善的儿子。不论如何……”他停顿了半晌,然后强调道,“只要牺牲的不是我们,我们就是赢家。”接着,他直视着宋慕,“但是对你们来说就不是如此,宋慕,若是双方谈判演变成流血事件,接下来的事态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而且你是外地人,最可能被拿来当替罪羔羊,尤其是你身边还带着英格兰女子,还有法蒂玛小姐。”
宋慕心头一凛。
“所以,”费利说,“请保护好道芬公爵,可能的话,也请保护好‘无畏者’。”
宋慕点点头,费利起身准备离去,在他到玄关前时,转过头来,说:“父亲说:和平比争斗需要更多的智能,”不过他又叹口气,“不过和平也比战争来得更加困难。”
第一次谈判没有什么结果。道芬公爵本身的要求很简单:请勃艮地公爵承认并支持他即可。但是其他阿马涅克人却要求更多,并且端出各种大义名分指责对方,勃艮地公爵拂袖而去。
第二次和谈由道芬公爵主动提出,双方约在蒙特留桥头谈判。
勃艮地公爵很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