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太保在阿金谷阵亡,元帅和奥尔良公爵“诗人”查理都被俘。
更别说无数的骑士或俘或死,而这些骑士们许多都是皇亲贵族,或身任公卿,法兰西的朝廷一空。
宋慕也觉得自己有如笼罩在这片迷雾中,茫茫不知去向。元帅被俘,宋慕失去了雇主;朝政空转,也没人管着要付佣兵薪水的事,佣兵们作鸟兽散,于是部下也没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洛林公爵差人来找了他去。
那是大清早,一切都灰蒙蒙的。巴黎四处都飘着一股臭味,这让宋慕很不习惯,他带着叶华和法蒂玛,跟着洛林公爵的部下走,原以为会到某栋华美的宅邸,没想到却是到了一栋平凡无奇,巴黎中上人家都住得起的楼房。门一开,房内不见洛林公爵,迎面而来的却是四个年轻人,他们嘟囔着,四个人的话混在一起,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接着宋慕才听到洛林公爵的声音从楼上大喊:
“宋慕,你来啦!到楼上来。”
宋慕往楼上去,叶华跟着,不过法蒂玛的双脚却没有移动,洛林公爵的仆从拦住了叶华,说:“两位女士请留在下头。”叶华脸上神色微微变化,然后就退了回去,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宋慕回头看了看法蒂玛,她还站在原处,接着就随着洛林公爵的仆从进入二楼的房间。
洛林公爵身旁有位妇人正帮他打理衣装,他看到宋慕进门,就说:“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人,她叫爱莉森。”
“……你好。”虽然早听说了法兰西人明为一夫一妻却往往有情妇,洛林公爵这样直截了当地介绍情妇,让他很是尴尬。
洛林公爵挥挥手示意爱莉森到楼下去,又继续说:“宋慕,你在法兰西,无亲无故的,恐怕也无处可去,不如这样,你武功了得,现在时局纷乱,巴黎很不安全,我想请你就住在爱莉森这儿,顺便保护她和我小伙子们的安全,你的两位姑娘也顺便让我女人照顾,不知你意下如何?”
“多谢公爵大人的好意。”宋慕连忙道。
“别这么说,”洛林公爵笑了,“我的女人和小鬼们可是的确需要你保护,现在这个时局,‘勃艮地人’和‘阿马涅克人’之间,可说是山雨欲来,巴黎很快就会四处溅血,我还得回洛林去,有你在他们身边,我也放心些。”
元帅曾经提过,法兰西分成了“勃艮地人”和“阿马涅克人”两派,互相争斗不休,但是宋慕还是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问了洛林公爵。
原来,法兰西的国王——他也名叫“查理”——患有精神疾病,国政以往都由前任奥尔良公爵路易,和勃艮地公爵“无畏者”约翰共同把持,当前任奥尔良公爵路易遭勃艮地公爵阴谋刺杀之后,“诗人”查理继任奥尔良公爵,他的导师阿马涅克伯爵就成了反勃艮地公爵一派的领导人。于是,支持勃艮地公爵的被称为“勃艮地人”,反勃艮地公爵的,则被称为“阿马涅克人”。
“那么,公爵大人,您是什么人呢?”宋慕忍不住问。
洛林公爵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是法兰西人。”但是,他又挪了挪身体,靠向另一边的椅背,接着说:
“不过,我确实有受到‘无畏者’的支持。”
宋慕想起在阿金谷时,洛林公爵曾告诉他,洛林就位于勃艮地公爵的两块领地之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宋慕点点头,表示理解洛林公爵的处境。
“对了,元帅告诉过我,他答应过要帮助你们寻找你们的皇帝。
有这回事吧?”
“是的,”宋慕肯定道,“但是元帅他……”
“唉,元帅他啊,果然是不该乱说话,”洛林公爵摇摇头,他指的是他们初识时,元帅曾提到被俘就不要再回来的事,“他的家人果然付不起赎金,只能勉强分期付款,因此他只能一直滞留英格兰。”
“这样的话,他也没办法履行承诺了,”宋慕有些落寞地说,“不过这也并非元帅的错,只是命运使然。”
“别这么说,宋慕,”洛林公爵说,“我和他老交情了,虽然不便帮他赎身,这点忙我还帮得上,你放心,我会帮他完成承诺的,我马上就派人去打听你们皇帝的消息。”
宋慕有些感动,又十分惊讶,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洛林公爵起身,“我们到楼下去,介绍我的小鬼们与你的女伴们认识吧!”
洛林公爵的私生子女分别叫做:约翰、费利、伊莎贝蕾、凯瑟琳,他们的母亲爱莉森,原本是洛林公爵的女仆,后来却成了情妇。这就好像纳侍女为妾似的,宋慕心想。洛林公爵要约翰他们,平时带宋慕出去巴黎街头走走,但是他建议女孩子别任意出门,以免发生危险。
在阿金谷被杀或被俘的多半是阿马涅克人,而且不乏高级贵族,阿马涅克人的领袖因此几乎一扫而空,朝中现在是勃艮地人的天下了。然而市街上,阿马涅克人却声势高涨,他们认为都是勃艮地公爵“无畏者”里通外国,才会导致奇耻大辱,因此每天都有阿马涅克人向勃艮地人寻仇生事,不是群殴就是单挑,一如洛林公爵所料,巴黎街头每日都可以看到有人溅血倒毙街头。
宋慕很感激洛林公爵愿意代别人信守承诺,但是他实在不喜欢巴黎的生活,先不论每天都会见到流血争斗,光是这巴黎城的环境就让人难以消受,街上永远充满了粪便,因为法兰西人不挖粪坑,也没有如威尼斯一样遍布水道,当他们要大小解的时候,就直接尿在街角墙上,或是在凹处就大解,在屋内时使用尿壶便盆,一旦满了,就直接从窗户往外倒,有的人会喊一声:“屎来了!”但是有的人则是什么都不喊,宋慕就这样有一次差点被泼得满头屎尿,还好有许多农民会进城来捡拾人粪载运出城,充当肥料,不然这巴黎城恐怕马上就要被粪便淹没。
贯穿巴黎的塞纳-马恩省河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只要一下雨,城内的秽物冲入河中,就当场成了一条极臭的粪河。但平时的塞纳-马恩省河也没有干净几分,上游不时飘来秽物、死亡的动物,甚至还常常飘来死尸,但是巴黎人见怪不怪,甚至他们洗澡、洗脸、漱口、饮用,都是使用塞纳-马恩省河的河水,还有许多人是直接在塞纳-马恩省河洗澡的。所以宋慕十分理解为什么法兰西人甚至一年只洗上一次澡。在大明的时候,汉人女子迷信在死后阎王爷会要她们把洗头的水喝下,所以一年只能洗一次头,但是像法兰西人一年只洗一次澡真是前所未闻。当在天方的时候,宋慕总觉得穆斯林大净小净的规矩十分繁琐,如今他倒怀念起天方来了,怪不得回教被称为清净教,相较之下这欧罗巴人实在是太过污秽。
城中央的市场更是秽物四溢,卖鱼的、卖肉的,把鱼肠剖出,就直接抛到地下,污水也任之四处横流,这点跟在大明的时候倒没什么两样。但是巴黎的市场更拥挤、更杂乱,有时根本寸步难行,自然也引来了不少宵小混水摸鱼,宋慕光陪爱莉森上街买菜,就逮了好几个扒手。有一次约翰说:或许他的公爵父亲请宋慕和他们同住,不是为了宋慕好,而是为了他们好,譬如说上市场时帮忙抓扒手,而他与宋慕一同上街,万一被当成勃艮地人遭人寻隙生事,宋慕也能保护他。
宋慕只有对他苦笑了笑。约翰和他的公爵父亲一样爽朗,也对异国事物很有兴趣,宋慕挺喜欢他的。但是约翰也有着法兰西人的毛病,宋慕一直谨记着父母“华夷之辨”、“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但是约翰却完全相反,他似乎学习着他公爵父亲的风流成性,成天向不同的女子示爱,很自然地常常招惹上麻烦,譬如说:
遭到情敌的追杀。通常这种“小事”都让宋慕给解决了,但是有一次他碰到的,宋慕就无法、也不愿意帮上任何忙了,那次约翰为了要到女子的窗边向她示爱,攀上邻近的楼房,当他要越过两栋楼的间隙时,一个失手,直摔了下来,撞断下头两片木板——这下头为什么会有两片木板呢?原来这户人家把两栋楼之间的间隙就当粪坑,架了两片木板左右踩着,出恭就从木板间往下落——很自然的,底下是一堆比人还高的陈年粪堆,约翰就这样头下脚上地摔入粪堆里,结果没受任何伤,但是也因此成了一个粪人,当他狼狈地抖着满身秽物走出来,宋慕只得掩鼻避开,然后看着他左顾右盼之后,跳入一旁的水池洗净身体,而稍后不知情的妇女们还提着水桶来水池提取饮用水……有一回,约翰请宋慕见见他的“情妇”之一,出乎意料的那竟是一位已经年近三十的妇女了,当她伸出手时,宋慕惊讶她的手上怎么有许多脏污,即使搽了厚粉仍然依稀可见,她似乎很诧异,然后看着宋慕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叫做脏,那你看到我的脚的时候,又该怎么说呢?”说罢之后,就又回房间,喷喷香水,掩盖身上的臭味。
在巴黎的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唯一比较特别的,或许只有洛林公爵带他前往卢浮宫晋见国王那次。
法兰西国王查理,由于有精神疾病,暗地里一向被称为“疯王”。那天,当国王听完洛林公爵叙述他曾经救过元帅一命,又率领十字弓佣兵队时,国王突然要他上前、跪下,当他照做之后,“疯王”突然拔剑,重重地把剑打在他肩头上,宋慕一时以为他要杀他,但是却被这样的举动吓住了,结果只跪在原地不动。
国王笑了,然后说:“瓷国人,我封你为‘细眼骑士’!”接着大笑连声。
当公卿们表示抗议,说宋慕不但没有经过骑士应有的训练,而且还根本不是基督徒时,“疯王”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们现在正缺少骑士,不是吗?”
所以,“疯王”查理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呢?宋慕怀疑了起来。
总之,洛林公爵告诉他“君无戏言”的道理在法兰西也是一样的,因此他现在是个骑士了,只是他是个没有领地的光杆骑士。
叶华和法蒂玛的生活似乎也很枯燥,她们两人成天关在家里,法蒂玛努力地和凯瑟琳她们学习法兰西话,而叶华则懒洋洋地教着她们英格兰话,显得闷闷不乐。建文帝仍然是音讯全无,宋慕注意到叶华越来越落寞,他想:该如何让她开心起来呢?
一定是这个城市的问题,住在这样的地方,谁能不闷出病来?
约翰和费利各有一匹马,宋慕心想,或许向他们借上一天,带叶华到城外走走吧!
洛林公爵来到勃艮地公爵“无畏者”约翰的别墅,有一群犹太人刚从里头走出来,洛林公爵有点诧异地看了两眼,又继续往里头走去。勃艮地公爵拥有两块领地,而洛林就介于他的勃艮地领地和低地国领地之间,因此洛林公爵一直小心地与“无畏者”交好,避免任何发生战争的风险。
“查理。”勃艮地公爵戴着黑色绒帽,迎了过来。
“约翰。”洛林公爵和他相拥示意。
“我等你很久了,来,坐。”说完,勃艮地公爵又吩咐仆人备上餐饮。
“我刚看到犹太人从你这边离开?”洛林公爵问。
“噢,对,犹太人,”勃艮地公爵说,“是我请他们来的。查理,这犹太人可好用得很哪,那英格兰排犹,连咱们法兰西也排犹,甚至我父亲也排犹,他们都没有我的见识高远,你瞧瞧,我包容这些犹太人,他们在此地安身立命,光是从阿拉伯进口宝石加工后卖出,就让我有赚不完的钱,更别说其他的手工业了,如果法兰西要国富民强,非得这样做不可,但是那些穷乡巴佬却没有这种见识,你瞧瞧那全国最穷的亚兰松领,不就是因为只能苦哈哈地种地吗?”
“是啊,你说的没错,元帅也有同样的看法。”洛林公爵附和道。
“犹太人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他们的情报网遍布世界,”勃艮地公爵说道,“你知道吗?威尼斯总督说:‘如果不发生战争的话,全体基督徒的黄金都会归我们所有。’哎!我们为什么要傻傻地战争,把黄金都让威尼斯给夺走呢?”
“嗯,是啊,这样就太便宜了那些意大利人了。”
“说到元帅,他被俘,关在英格兰,实在是可惜了,而且不只是他,查理啊,你的弟弟、我的两个弟弟,也都在阿金谷损失了,想想,幸好我们两个都没有参战,为国保身,不然,今日法兰西的大局该谁主持好呢?”勃艮地公爵摇摇头说。
“当然是‘无畏者’约翰马首是瞻啰,”洛林公爵笑道,“我才疏学浅,别说主持了,就帮忙都帮不好呢。”
“查理,你太谦虚啦!如今国内第一流的人才就只剩你一个了,事实上,我打算进入巴黎以后,让国王册封你为太保,主持国政。”
“这太抬举我啦!不过……进入巴黎?”洛林公爵一面说,一面心惊,这个“无畏者”在打什么主意?
“是的,”勃艮地公爵点点头,“现在阿马涅克人虽然已经是风中残烛,但是仍然处处妨碍国家大事,我打算起兵,清君侧,让真正有助于国家的贤达掌权,当然,我指的就是像查理你一样的才俊啦!”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洛林公爵笑着说,“那我再推辞就失礼了。”同时他却心想:太子道芬公爵查理,还有其他忠于太子的阿马涅克人还在巴黎,该怎么通知他们?……不,要是试图通知他们,或是万一他们自己提早离开巴黎,一定会导致勃艮地公爵起疑,所以非但不能通知他们,还得想办法撇清关系,制造自己与之无关的证明,至于他们的命运,只好看上帝的旨意了。
洛林公爵还是继续赔着笑,闲话家常了几句,然后说,“约翰老弟,我难得来一趟低地国,想到安特卫普见识见识,你有没有好的向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