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来来去去,情报一日数变,宋慕随着大军一下子往西,一下子往东,又停了一两天,才又再度往北进发。
法兰西的首府巴黎,坐落在塞纳-马恩省河之上,而哈福勒城扼守塞纳-马恩省河河口,屏卫着巴黎,阻止敌军沿着塞纳-马恩省河进攻——在巴黎与哈福勒城的中间没有别的险要之处了——起初,当英格兰王亨利五世攻陷哈福勒城的消息传到巴黎,法兰西宫廷很害怕英格兰军会直接往巴黎攻过来,连忙集结大军前往迎击,但不久却发现亨利五世并没有往巴黎而来,反而是沿着海岸往北移动。
哈福勒城虽名为城,但其实只不过是个几百人驻守的小要塞,亨利五世本来带着一万两千人之众的英格兰部队,原以为能一鼓而下,没想到却困在小要塞的深沟高垒之前,一直到动用大炮轰城,才逼降守军,围攻的这段期间,英格兰军死伤惨重,更加上水土不服,军中许多人都生了重病。
得到这样的情报后,法兰西人判断英格兰王已经没有发动攻击的力量,只想急行军回英格兰的据点:加莱。法兰西自然不会放过将自己送上门来的大敌一网打尽的机会,他们兵分两路,分别由元帅和法兰西太保查理·德伯领军,夹击英格兰军。
在哈福勒城被包围的一个月中,太保已经召集了大量部队,堵死英格兰军可能会前往的重要路口和渡口,使得英格兰军只得往索穆河上游兜个大圈子。元帅虽然一时追丢了英格兰军,但是也因此能抄直线,先抵达英格兰军前往加莱的必经之路,以逸待劳,他在一处名为阿金谷的村庄附近集拢部队,太保也前来会合。
那法兰西的军队与中国不同,所有的战斗人员都是贵族,称之为“骑士”,有的甚至是皇亲国戚,譬如说奥尔良公爵,而地位最低下的也是一庄园之主。骑士们身旁带着仆从,为他打点一切,扛背装备,帮他着装,协助他上马——骑士们全身铁甲,要是没有仆从在旁协助,是没办法自己爬上马背的。
在阿金谷聚集的骑士们,总共有两三万人之多,再加上骑士的仆从们,大约有五万人之多,晚上扎营时,有如一片繁星,好不热闹。
英格兰部队也抵达附近,但是欧罗巴的“骑士交战法规”明定不可夜袭,加上法兰西还有一些增援部队尚未抵达,所以这个夜晚倒是一片和平。
“宋慕!”元帅向他招了招手,他身旁站着几个衣着显贵的骑士,有几个在途中他已经认识,有几个则没见过。虽然元帅对他亲切有加,但是其他爵爷们,或许是基于身份地位的差别,对他大都不理不睬。
宋慕走上前,最先向他致意的是才刚认识的阿金谷爵士,他是这个战场的地主。旁边几位骑士的衣着光鲜,全副武装闪闪慑人,但阿金谷爵士身上的盔甲却显得破旧不堪,而且缺了好几块部件。
阿金谷爵士身旁的是亚兰松公爵约翰。这个约翰,与元帅曾提到的勃艮地公爵“无畏者”约翰同名。
在这段时间,宋慕很快就发现法兰西人很喜欢取同一些名字,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多困扰,譬如说,除了“约翰”以外,“查理”也是泛滥成灾,那洛林公爵就叫查理,而法兰西的太保查理·德伯也是查理,奥尔良公爵也叫查理。怪不得法兰西人要为每个人取上不同的绰号,好比洛林公爵是“勇猛的”查理,而奥尔良公爵是“诗人”查理,用这法子来区分不同的查理,不过,这只是让宋慕更加头昏脑涨。
亚兰松公爵体型壮硕,看起来武艺不凡,身上的棉布却有些破旧。他身旁的是洛林公爵的弟弟,虽然洛林公爵对宋慕还算友好,但是他弟弟却似乎不怎么想和他来往。宋慕还是向他致意,却突然注意到后头的那位爵爷很眼熟,定睛一看:
“洛林公爵大人,”宋慕惊讶地说,“您不是不参战的吗?”
“嘘,”洛林公爵小声说,“我的领地就夹在‘无畏者’的地盘里头,他不愿出兵,摆明了站在英格兰那边,我也只好做做样子。同时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弟弟,所以就自己偷偷来了。”
“不愧是‘勇猛的’查理,倒是‘无畏者’应该改叫无胆者才对。”
亚兰松公爵说。
“约翰,我才刚被说成是无胆者呢。”元帅说。
“在下失言了。”亚兰松公爵欠了欠身说。
“元帅大人,您为什么会被那么说呢?”宋慕问。
“唉,还不是因为意见不合,”洛林公爵代元帅回答,“元帅认为,这些英格兰杂种,顶多只带了七日份的口粮行军,到现在应该早就吃完了,根本没有与他们交战的必要性,只要守在这里按兵不动,过个三五天,亨利和他的那些死老百姓杂兵们——噢!我没有在说你的意思——要不就饿死,要不就只能爬过来投降。”
“元帅不是总指挥吗?”宋慕疑问道。
“哈,你戳到痛处了,”洛林公爵摇头道,“现在这个军营里,可是冠盖云集,像我这样的公爵就已经多到数不清,而且还有布拉本公爵、安茹公爵和不列塔尼公爵正领军来加入我们——这‘无畏者’首鼠两端,他老弟布拉本公爵倒还挺公忠体国的——而有指挥权的就有三个人,一个就是你眼前的元帅大人,另一个是太保,两位都是老将了,可是真正拥有统帅权的,却是奥尔良公爵‘诗人’查理那个小兔崽子,你听他的绰号就知道他有多会带兵了。”
“太保和元帅的意见不大相同,不过也类似,”亚兰松公爵说,“他认为应该守着阵地不动,让英格兰人被迫发动攻击,英格兰人的骑士很少,部队中大都是长弓手,短兵相接以后,弓箭会误伤自己人而不能再使用,这样我们就能发挥人数较多的优势,包围歼灭他们。”
宋慕听了点点头,“这样一来,我们瓷国有个兵法叫‘围魏救赵’,我军的兵力较多,到时分兵袭击英格兰大营,他们首尾不能相顾,就一定会崩溃啦。”
“噢,这倒是不行的,”亚兰松公爵否决了这个主意,“如果攻击对方大营的非战斗人员,那是违反骑士道的。”
“可是这样可以得到不少战利品耶……”阿金谷爵士才说完,就被亚兰松公爵瞪得不敢开口。
“总之,‘诗人’被一票子公爵伯爵搞得拿不定主意,那些家伙只想抓俘虏好赚赎金,异口同声地说要主动攻击。”洛林公爵摇摇头。
“方才的会议不了了之了,”元帅接口道,“所以,我想请你出个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我想请你到英军的营地去走一遭,查看他们的状况,”元帅说,“你不是骑士身份,若是被捉到,只有死路一条,你可以拒绝这个任务。”
“谢谢大人,”宋慕说,“我接受这个任务。”
“很好。”元帅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宋慕想找几个热那亚佣兵同行,不过他很快决定人多反而碍事,于是向副官交代了一下,就轻装出发。
法军的营地十分热闹,骑士们或多或少听到情报了,他们正饮酒作乐,有的从那些随营的“洗衣女工”——事实上就是妓女——里头拉了几个女子来,有的正在赌博,还有几个骑士正乱画一辆马车,说明天亨利五世成擒之后,要他坐在这辆马车上游街示众。
宋慕一脚踏进松软的地面,这块双方对峙着的空旷地才刚犁过,宋慕有个不好的预感,但是却不晓得是什么,他想了想,弯身抓了一把土,把脸抹黑。两旁的密林左右夹着这片空地,越往中央越窄,宋慕走进树林里,悄悄往英军营地的方向接近,他看不到半点火光,英格兰军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要不是接近查看,他可能会以为英格兰的营地是废弃的营地。
他小心地躲在被砍下的树干后头。英格兰军似乎砍伐了不少树木。然后,他听到有人接近,发出痛苦的声音,原来是一个英格兰士兵正在拉肚子,过没多久又来了一个,看来军中起痢疾的传闻是真的了,他约略估计了一下英格兰军的人数,然后悄悄地转身回去。回程的路上他仍然十分警觉,以免碰上英格兰的巡逻队或是斥候。法兰西军营地仍然是灯火通明、吵闹不休,而且已经有许多人喝得烂醉,宋慕穿过有如夜市般的营地来到元帅大帐前,帐口站哨的扈从直接请他进去。
“如何?”老元帅问。
“就我看,”宋慕说,“英格兰部队最多不出五六千人,而且情报没错,军中的确流行痢疾。”
“这么说来,明天我们可以轻松获胜啰?”亚兰松公爵说。
“可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说。”
“在下有点担心,”宋慕说,“因为英格兰的营地人人衔枚,一片肃穆,都到了这个地步,军纪还如此森严。反观我军却是自认为必胜,喧哗作乐,我们瓷国有句话:‘骄兵必败’……还请元帅和诸位爵爷小心啊。”
“你说的是什么话!”亚兰松公爵作势要打他,元帅连忙阻止。
“约翰,”洛林公爵说,“你别发那么大脾气,他说的也没错。
明早在布拉本公爵他们抵达前还有点时间,还会再开一次作战会议,我们到时还是坚持我们的主张吧!”
“嗯,”元帅说,“避战为上,能不战而胜是最好的。唉,才过没多久,盖可兰大人的教诲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以为法兰西是靠什么夺回大部分的地盘的啊!”他重重地叹息,然后示意所有人离开。
接着就下起了雨来,一直下到次日清晨。
日出时分,宋慕看到昨天他走过的松软土壤,已经成了一片烂泥地,两军都已经起床,开始布阵。英格兰部队在空旷地的另一头排成了一横列,轻装的长弓手摆在两翼,远远看去总共约有五千人之数,而重装骑士绝大多数没有马,排列在阵中央,大约仅有九百人。
法兰西的骑士和爵爷们知道对手的军力如此单薄,更加瞧不起对方,整个早上,他们都忙着彼此卡位,争执着谁该占前列——好抢先抓到俘虏。其他人则对着英格兰军高声叫嚣,问候他们的祖宗十八代。法兰西大帐里头也是争执不休,大声吵闹的声音连外头都听得到,元帅和几位公爵,以及太保,仍然坚持不准攻击的意见,而其他显赫的爵爷则越骂越难听,双方一直持续到三位迟来的公爵与大队会合了,仍然僵持不下。
然而法兰西军也已经摆开阵势,排成三道粗横列,第一列的左右两翼有着骑兵,中央则是下马作战的骑士步兵,第二列也由下马作战的骑士步兵组成,第三列则乘马。宋慕的十字弓手原本被排列在第一列和第二列之间,不过当骑士们知道对手兵力如此贫弱,就对他们叫嚣,要他们滚到后头去,不要妨碍他们去赢得“骑士的荣耀”。
宋慕别无选择,只好先照办,然后连忙驰赴大帐,要讨元帅的口信,一到大帐,却听到里头还在争执不休——不过总算是没有人下令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