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本衲定诺听说宋慕一行人要改与法兰西人同行,他表示祝福,然后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虽然我还想多听一些撒拉逊人的事,不过看来我们得就此分别了。”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宋慕问。
修士笑着摇摇头,“不,我还要继续为意大利人民服务,度化腐败的意大利人心,而且我只效忠于宗徒彼得一脉相承下来的教会,亚维农不是我效忠的对象,再说……你看看他们。”他指了指法兰西车队里的修士们。
的确,简直是天差地别,本衲定诺的衣物磨到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破掉,事实上上头已经有无数补丁,他不穿鞋,两脚已经成了两条泥棍,而那些法兰西修士们则是衣着华美,尊贵不凡。宋慕虽然不晓得“亚维农”指的是什么,不过也好像有点理解修士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方才为两人翻译的法蒂玛问:“你就这样离开,你身上什么都没有耶!需不需要带点吃的用的啊!”说着就要从口袋中掏出值钱的东西。
“好心的姑娘,你的善心会获得天主的回报的,但我心领了,”
修士阻止了她,“《路加福音》有云:外出的弟兄们,在旅途中什么都不要带,不带棍杖、不带口袋、不带食物,也不带钱。无论走进哪一家,先说:愿这家平安;应留居在那一家里,人们供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我们有吃有穿,便当知足,我们不需要世间任何事物。”说完他就潇洒地转身:“那么就别过了,愿天主保佑你们。”
“我可是穆斯林啊,”法蒂玛用天方话说,她想了想,又不甘示弱地说,“愿全能的真主保佑你。”
本衲定诺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远了。宋慕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禁笑了起来,之后才想起他和葛卜乐道别时,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元帅带着扈从走了过来,他对宋慕说:“车队已经整顿妥当了,不过有几辆车已经无法修复,马夫也逃跑了不少,所以大多数人得步行或骑马。我想让你的两位女眷与我的女眷同车,你则乘马与我们并行,如何?”
宋慕看了看法蒂玛与叶华。法蒂玛半张脸上的血早已擦拭干净,她装作一派若无其事,但宋慕很轻易地看出她方才亲手以水钢匕首杀人的惊惧还留在眉宇之间,原本小麦色的皮肤现在显得苍白,看起来有点不像是法蒂玛,倒有点像是她的哥哥马哈德,法蒂玛耸了耸肩表示没有意见;叶华则默不作声,她别过头去,回避宋慕的眼神。
叶华是怎么了呢?
宋慕回想方才,他确定已经安全,到她们与修士的藏身处唤他们出来时,叶华一拨头发,飞奔而前,满脸担忧,和宋慕抱个满怀,“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叶华当时一边紧抱着他,一边埋怨似的说,“不是叫你不要去的吗?”
他从来没有和叶华这么亲近过,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慌乱的叶华。一直以来,她总是若即若离的,与他之间总像是有一层薄霜,也总是很冷静,不论遇上什么变故,都总能很镇定,怎么会突然间失了分寸呢?
“叶华,”宋慕当时没有回答她,反而是很兴奋地说,“麦子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们碰上法兰西国的要人了,是法兰西国的元帅和公爵。”
“噢!”叶华低下了头,让宋慕看不见她的表情,然后缓缓放开了抱住宋慕的手,似乎是自觉有些失态,或是在生气呢?宋慕完全搞不清楚,从那时开始,叶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扈从牵来一匹好马。“请上马吧,你的女眷,我的扈从会安排她们上车。”元帅道。
“噢,好的。”宋慕也不便向元帅说明她们并不是他的女眷,只好将错就错,他向她们点头示意,看着扈从安排她们上车,然后上马,跟着元帅骑至车队前端,与洛林公爵碰头。
“原来你是瓷国来的,”元帅道,他刚才已经问过宋慕来自何方,“拜占庭能生产丝绸已经很久了,但是整个欧罗巴至今仍然没有人能造出瓷器来,都得远从瓷国进口,没想到我今天会被一个瓷国来的人所救啊!”
“对了,那些攻击你们的暴徒是什么来历?你们都不调查吗?”
宋慕问。
“唉,这也是一团烂账,”元帅说,“说太详细你也不明白,总之,这跟‘黑白党争’脱不了干系。”
元帅向宋慕解释,意大利的许多城邦中,尤其以佛罗伦萨为最,比较富裕的新兴阶级希望城市独立,不愿意受制于教皇,他们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统治,称为“白党”,而没落户却希望借助教皇的势力翻身,称为“黑党”,两方争执不休,演变成世仇,称为“黑白党争”。
“我刚前往西西里,调停两西西里王国的争端回来,有可能是那些个反教会的以为法兰西要介入他们的争端,所以想暗杀我,也可能是那些个反皇帝的想生事,引来法兰西介入他们的争端,无论如何,我们法兰西现在可是自顾不暇,最好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元帅说完叹了一口长气,“对了,瓷国人,你又是为什么千里迢迢地到意大利来呢?”
宋慕迟疑了一下,然后就决定如实把他远赴西方的原因从头述说了一遍,当元帅听完之后,不禁惊愕道:“我以为我的见识已经够广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走遍了这么多地方,真是了不起啊!看来我的确遇到难得一见的人才了,法兰西最欠缺的就是这样历练过的人啊。你要找人的事,简单,只要我们到了热那亚,我出个赏金请人帮忙打听,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宋慕连忙称谢,一件难如登天的事突然变成轻而易举,他越来越佩服法蒂玛的神机妙算了。
晚上,车队停下扎营,他系好马儿后,就奔向叶华与法蒂玛所在的篷车,想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你们乘车还习惯吧?”宋慕问。
法蒂玛做了个“没什么问题”的表情,但叶华还是没有响应,宋慕觉得原本雀跃的心情好像蒙上一层灰影,他继续说:“元帅答应出赏金帮我们打听皇上的下落,相信很快就会找到了。”
叶华闻言,也只微微“嗯”了一声。
“那真是太好了,破布。”法蒂玛则开心地说,她还有些病恹恹的,而且宋慕看到她把水钢匕首放得老远,大概是惊魂未定。宋慕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也觉得双手沾满血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直到一个月后才释怀。
“法蒂玛,你是救了叶华,不要在意,”宋慕安慰她,“那个匪徒已经死了,别怕,好吗?”
“我才不害怕呢!”法蒂玛倔强地说,“我又不是没……没有。”
说完法蒂玛也别过头去,和叶华一样不说话了。
宋慕皱起眉头,他实在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不知道该和两个女孩说些什么,三个人就这样一夜无语。
第二天,元帅又是亲自来找他,元帅瞥见到叶华和法蒂玛,侧过头说:“听说你的女眷一位是撒拉逊人,一位是英格兰人,瓷国人,你还真有办法,我们法兰西人交手过的敌手都被你征服啦,哈哈。”
宋慕本来想解释说她们并不是他的女眷,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倒是……“你们和英格兰敌对吗?”
“别紧张,我们不会对你的女眷不利的,”元帅爽朗笑道,“我们是和英格兰打了几十年的战争了,打打停停的,我想恐怕很快又要开打了。这就是我想请你同行的原因之一。我们正要前往热那亚,聘用十字弓佣兵,我看你技巧不凡,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请你来担任佣兵队的指挥?”
“但是我语言不通啊!”宋慕说。
“放心,热那亚人讲的是意大利话,都可以跟我们沟通了,我沿路教你一些简单的句子,不难的,反正战场上会用到的不过就是那几句话。”
宋慕闻言有些着慌,他原本还想找理由推辞,碍于还需要元帅帮忙寻找建文帝,似乎应该暂且为他效命。
该推辞还是答应?推辞的话,有可能错失找到皇上的机会,答应的话,又可能连累叶华和法蒂玛卷入战争,该怎么做?宋慕不自觉地左顾右盼,这时候如果能让叶华或法蒂玛拿主意就好了,但是她们远在后头的车队里。这次他得自己作决定。
“嗯,”宋慕回道,“说得也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可能就改变了三个人日后的命运,他很惶恐,也很自责,宋慕转过头去,假装在看乡间风景,不让元帅瞧见自己脸上阴晴不定。虽然他很关心叶华,不想让她卷入英格兰与法兰西的冲突之中,也不希望法蒂玛涉险,不过如果为了自身的安危,违背父命,不顾皇上流落何方,那岂不就是母亲念兹在兹绝不可为之的“无父无君”了吗?虽然一路上好几次因前途茫茫想放弃,过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眼看就要找到皇上,就没有理由放弃了,他只能这样选择,但是,他也马上就后悔了,觉得千千万万个对不起叶华,更对无端被牵扯的法蒂玛感到抱歉。
元帅听到宋慕一口答应,十分开心,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心中矛盾,他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慨然相助!”然后他转头用法兰西话与洛林公爵交谈,大概是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洛林公爵也向宋慕微笑点头致意。
“最重要的是战术,”元帅说,“自从十八年前我被俘之后,我才痛定思痛,了解了战术的重要性。前太保盖可兰为什么要主张避实击虚,以至于被当成懦夫,实在是受限于我国战士对战术几乎完全没有体认的关系。我想请你照着我的办法训练十字弓兵,原本,十字弓要以脚踏上箭,射箭的速度远不及英格兰长弓,所以十字弓手会带着木盾立在前头挡箭,等上了箭再射击,只要他们分成好几排,轮番射击,那么箭就能连续发射啦!”
“这倒是好主意,我在瓷国的时候也用过弩,但是没有想到这样的用法。”宋慕点了点头,随即疑问道,“元帅,您是为何被俘的呢?”
“这说来话长了,”老元帅说,“我们一路上有空慢慢说吧!”
当天晚上,换宋慕难以启齿了,他不晓得该怎么向两人说自己没有征询她们意见,就擅自决定为元帅效命的事,当叶华低下头,他也只能转过头看着营火,倒是法蒂玛打破了沉默。
“叶华,”她问,“你们不是要找你们的皇帝吗,为什么你那时要阻止宋慕?”
宋慕闻言转过头来,他也早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是啊,叶华,为什么呢?”
“我……”叶华突然有点受惊似的猛然抬起头,脸上一阵红晕,她欲言又止,然后突然脸上又覆上一层白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小回回。”她没好气地说。
“你不想说的话,那就算了!”法蒂玛不甘示弱。于是两个人都别过脸去,三人又是一夜无语。
这天,元帅又是一早就亲自过来,但带着的不只是他的扈从,还领着公爵及其他人的女眷,“宋慕,”他挥挥手,“你的那位英格兰女眷,怎么称呼?”
“她叫叶华,”宋慕答道,“叶华·格林。”
“噢,是这样的,”元帅道,“我想请叶华教她们英格兰话,不知方不方便呢?”
宋慕看向叶华,她和法蒂玛成天在车内,教教英格兰话也可以打发点时间,不过,“她和你们语言不通吧,怎么教呢?”
元帅突然哈哈大笑,“宋慕,该不会只有你自己不晓得吧?这两天你的两位女眷和我的女眷们聊得可开心,英格兰的上流阶级,都会说一些法兰西话,而所有欧罗巴的贵族,都会说一些拉丁话,所以语言不通的只有你呢!”
“噢。”宋慕愣道,“那我去问问叶华的意思。”
叶华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为什么元帅要请叶华教所有人英格兰话?这让宋慕十分纳闷,或许就是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想法?
当宋慕又与元帅并行,想起一路上他都只能用天方话和元帅沟通,不禁好奇:“元帅大人,您为什么天方话说得这么流利呢?”
“噢,是我被俘虏时学通的……上回我好像有说过要告诉你我以前被俘的故事,”元帅道,“你知道十字军吗?”
“我有听说,”宋慕想起法蒂玛告诉过他:“十字军被撒拉丁打败,最后被马穆鲁克人完全逐出巴勒斯坦了。”
“哦,你说得没错,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元帅说,“但是之后,还有许多次十字军,只是不是前往圣地,我有幸参加了其中的几次,跟这位‘勇猛的’洛林公爵一起。”他拍了拍身旁的洛林公爵,然后为他翻译方才的话。
“您说的是尼可波利斯之役吗?”洛林公爵说,“啊,那可真是个大惨败。”
“尼可波利斯?”
元帅没有回答,继续道:“我十六岁的时候受封为骑士,十八岁就到普鲁士,帮助条顿骑士团作战,之后到西班牙对抗摩尔人——就是西班牙的回教势力——又回法兰西和土鲁斯作战,随波旁公爵再一次到西班牙作战之后,遍历巴尔干、近东和圣地。所以多少学了一点天方话。”然后他又跟身旁的洛林公爵简述了他的意思。
“元帅啊,我也到突尼斯参加过十字军,怎么就没学会多少天方话,是你太好学了。”洛林公爵笑着摇摇头说。
宋慕听不懂法兰西话,只能呆呆地点点头。元帅又继续说:
“那么就说到尼可波利斯之役,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奉命参加十字军,援助匈牙利王对抗土耳其人,我们包围尼可波利斯城,想引来土耳其人来救援,进行决战,他们来了,我们输了,我被俘了。”
“我看大人们的武艺都十分了得,也很英勇,怎么会战败的呢?”宋慕问。
“我们法兰西人英勇是天下第一,”元帅说,“我们的装备也远远胜过对手,毕竟,所有的骑士可都是贵族,我们负担得起昂贵沉重的盔甲,和上好的武器,而土耳其的士兵们连像样的盾牌都没有。”
宋慕更好奇了,“那……?”
“但是,我们法兰西人的头脑是天下第一笨,只懂得热血冲锋,这句话我可不能翻译给查理听,”老元帅苦笑道,“当年,我、查理和现在的勃艮地公爵‘无畏者’约翰,都在我军的前锋,我们自恃装备和武力远胜对手,不理会匈牙利王的指示,往前直冲,结果我们发现土耳其阵地前钉下了成排的木桩,马匹无法通过,于是我们只好下马,一面拔除木桩一面前进,同时还顶着土耳其人射来的箭雨,幸好他们的弓箭手没有英格兰的长弓手那么厉害,箭射穿不了我们的铁甲,我们就这样把马丢在后头,冲杀了过去。”
元帅和洛林公爵查理敷衍了几句,然后继续道:“那真是一场痛快的大战,我们斩杀了可能有上万人吧!然后我们又发现前头有对方的骑兵,于是,我们又继续步行往前冲锋交战,打倒了可能有几千人吧,约翰他‘无畏者’的称号就是在这场战斗中获得的。
可是,当我们看到苏丹的本阵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已经无力作战了,马匹又被我们远远地抛在后头,只好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