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的行程很匆忙,从试炼山回来才休息没多久,就又嚷着要出发,这回朝圣团要前往耶路撒冷城外西边不远处的小镇,去看“施洗者约翰”的出生地。玛格丽又要宋慕背她过去,她把叶华也带上,当做她和宋慕之间的通译,换成法蒂玛被丢在修道院里。但是宋慕和叶华也没什么空说上话。到了朝圣地点,玛格丽才发现施洗者约翰的出生地,现在已经成了一座教堂里头镶嵌瓷砖的墓穴,结果大失所望。
接着玛格丽又回到耶路撒冷城内,穿过杂乱狭窄的巷道,走马看花似的拜访了好几处地方,有的是与耶稣相关的人所住过的地方,有的是耶稣显现神迹之处,最后玛格丽说要去“显灵礼拜堂”,那是天主在复活节现身圣母面前之处,在“圣墓教堂”内,这座教堂位于城内最高处,所以宋慕又得背着她爬上去,进入教堂之前,玛格丽下来自己走路,宋慕这才站直身子,抬头看看四周。
圣墓教堂与耶路撒冷的其他建筑物相比颇为雄伟,但外形却十分单调,方方正正结构有如积木似的,砌石墙面上的石头斑驳、发青,高耸的方楼侧面有着拱顶窗格,装着木格子窗户,方楼之后是一个十分壮观的圆顶。教堂里却十分阴暗,熏香烟雾缭绕,不同的吟诵声此起彼落,这让宋慕头脑发涨,而教堂里似乎有许多耶稣受难的圣迹,玛格丽每经过一处,就会大声哭喊起来,甚至哭倒在地,四周的人们都看了过来,让宋慕觉得非常不自在,但是叶华却神色若定,好像已经很习惯了。玛格丽终于拜访完她所要拜访的地点,要回下榻的修道院去时,夜晚的紫色罩纱已经笼罩在这座圣城之上,宋慕仍然得背着玛格丽,但是这趟路是他觉得最轻松的一段。
玛格丽才一回房,就往床上一趴,马上就倦得睡熟了,还发出阵阵鼾声。宋慕看了看被关在修道院里一整个下午的法蒂玛,问:
“麦子,你没闷着吧?”
“你以为我会就这样无所事事啊?”法蒂玛对他嗤之以鼻,“我学了一下午的拉丁话。”
“拉丁话?”宋慕正要问下去,法蒂玛突然笑了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女孩说,“瞧瞧你,身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可是你却背着一个疯老太婆背一整天,怎么不让人发笑呢!”她咯咯笑个不停。
宋慕这一听,才意识到叶华也在房间里,现在不再是像沙漠中,只有他和法蒂玛两人了,他有点尴尬地往叶华的方向看去,法蒂玛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叶华倚在窗边,窗外微明的月光照在她的脸庞上,原本已经有如霜雪般的面容更像是冰封了似的,法蒂玛的笑声停了下来。
“我还在想,”叶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用汉话向宋慕说,“宋参军的儿子是上哪去了,玛格丽的行程都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他怎么还不出现,原来是见色忘义,乐不思蜀。”
“我没有……”
一旁法蒂玛一头雾水,连忙用天方话说:“宋慕,她在说什么?”
“我看明天我自己一个人跟玛格丽到威尼斯,自己寻找皇上。
你这么喜欢回回,就留在这个回回的地方好了,不劳你到欧罗巴去。”叶华继续用汉话,以平淡的口吻说,那语气跟他们初次相遇时,她在他身后说的话语一样陌生、冰冷,带着讥刺。
“她到底在说什么?”法蒂玛气急败坏地问道。三个人的身后,玛格丽一翻身,发出牛鸣般的鼾声。
“叶华……”宋慕伸手过去,叶华用力地把他的手推开,他不禁一阵怒气上涌,“够了!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你知道我是多么千辛万苦才到耶路撒冷来的吗?你只撂下一句可以混进商旅到麦加,你以为我就这么轻松地到了麦加,又可以像先知穆罕默德一样从麦加骑着天马直接飞来这里吗?”
叶华吓住了,冰封的脸庞似乎瞬间融化,法蒂玛也噤了声,连玛格丽的鼾声都似乎停了下来。
然后叶华微微低头,说:“……我不知道。”
有一瞬间宋慕突然觉得叶华十分可爱,但是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法蒂玛小小声地说:“真过分。”
宋慕和叶华这才回头看向她,女孩往两人各望了一眼,然后说:“你们不想让我听懂的话,我也不屑听。”然后就转头大步走向叶华的仆人床,宋慕一把拉住她。
“叶华,”宋慕接下来用天方话说,“跟法蒂玛道歉,要不是她,我根本到不了耶路撒冷,也找不到你。”
叶华扭捏了一下,先是别过头去,然后才低下头,小小声地说:
“法蒂玛,对不起。”
“好了!”法蒂玛甩开宋慕的手,“我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的,你们不要抛弃我,我就感谢真主在上了。还有,叫我麦子就好,有人在后头追着跑的时候,最好养成好习惯,更何况朝圣团永远有一群马穆鲁克士兵跟着,”她看了看两个人,然后略歪了歪脖子,仰着下巴说,“可别像有人引来一批锦衣卫刚好去抓人,又有人把人带到骆驼市场去给锦衣卫抓。好啦!你们不是要找你们的丝国皇帝吗?现在要上哪找,有消息吗?”
叶华“嗯”了一声低下头。叶华对阿丹骆驼集市所发生的事一定非常自责,但是法蒂玛就这样说了出来,宋慕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响应。
还是法蒂玛打破了沉默,她说:“破布,你愣在那边干嘛?快问啊。”
“破布?”叶华疑惑道。
“对,我都管他叫破布,因为他是丝国乡巴佬,所以不是丝,是破布。”法蒂玛说。
叶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破布?”她又重复了一次,然后笑个不停,这让宋慕看傻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平常是完全不同的风情。
“我们是同伴,最好彼此信任,如果彼此不能信任的话,三个人都会陷入危险。”法蒂玛口气十分严峻地说,这让宋慕微微讶异,感觉就好像法蒂玛和叶华互换了似的。
叶华也停住了笑,她脸上又恢复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然后说:“你说得没错。”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也觉得法蒂玛所说的话原本是该由她来说,“我来到耶路撒冷之后,向城内各处犹太聚会所和犹太商旅处打听,并没有找到皇上和那五位犹太人,不过,一个月后,我打听到他们的消息:他们是来自威尼斯的犹太人,可能已经返回威尼斯了。”
叶华看了看床上的玛格丽,接着说:“这段时间,我身上虽然有盘缠,不过还是得找工作机会,我的外貌,只能到基督教会或是朝圣团碰碰运气。玛格丽她从英国来,自称能和天主直接对话,又常常说感受到了天主的神恩而大哭起来,结果,同团的人都很厌恶她,还把她视为异端,怕她原本的女仆会被她误导而信奉异端,把她的女仆也赶走,于是她只好在耶路撒冷找新的女仆,那就是我。”
宋慕听了微笑了笑,“跟麦子说得一模一样,”叶华转头有点诧异地看着宋慕,但没有做声,宋慕没有察觉到,继续道,“不过也真是巧合。”
“这不是巧合,”法蒂玛打断他,“我为什么叫你去背那个老太婆?一般朝圣者要不自己带女仆,要不就用不起女仆,我看她的个性十分古怪,又出手阔绰,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把女仆弄跑了,然后再请一个,也就是说,叶华很可能就是在帮她工作。”
“原来是这样啊!”宋慕恍然大悟,然后得意地向叶华用汉语说:“瞧瞧,她简直是女诸葛。”
“你在说什么?”法蒂玛两道剑眉竖了起来。
“我说,你跟你的祖先撒拉丁真是一样的睿智。”宋慕说。
“他说的是真的吗?叶华?”
叶华只“嗯”了一声。法蒂玛察觉到她脸上表情看起来更暗淡了些,于是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有她跟着,要找到皇上一定事半功倍。”宋慕笑着说。
“是啊,”叶华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点勉强,她接着说,“玛格丽在耶路撒冷行程已经是最后一天,明天她就会出城,循原路回英格兰,也就是说,她会前往雅法,然后搭船到威尼斯。我们可以和她同船到威尼斯。”
“嗯,”宋慕说,“那到了威尼斯以后,该怎么办呢?”
叶华摇了摇头,说:“我对威尼斯也一无所知,只能到时看着办了。不早了,明天还得赶路,我们都先睡吧!”
法蒂玛也点了点头,不过当她看到女仆床只有一张,还十分狭窄,不禁面露迟疑,她抿着嘴没有说话。倒是宋慕看了看,心想让叶华睡舒适点,于是说:“叶华,你睡床吧,你睡惯了,我们一路都是露营过来,我和麦子打地铺就好。”
叶华“噢”了一声,法蒂玛也“噢”了一声,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就这样照着宋慕的安排就寝。
玛格丽的鼾声让宋慕和法蒂玛都睡不大着,当叶华睡了之后,法蒂玛靠过来,小小声地说:“破布,我好冷哦!”
“活该,”宋慕捏了她的鼻子一把,“谁叫你把毯子都卖掉了,”
然后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说,“真拿你没办法,喏,靠过来取暖。”
法蒂玛靠了过来抱着宋慕,过了不久,她突然说了一句:“十字军败给了撒拉丁,所以库德人不会输的……”
“什么?”宋慕问,但是女孩没有任何反应。
那只是一句梦话。
天边才刚露出最初几道晨曦,玛格丽又好像疲倦全消似的爬了起来,她嚷嚷着在最后一天,要再到髑髅山上去,做最后一趟留念。虽然她讲话的样子十分坚定,但是一出了城,她又要宋慕背她上山了。这座山又叫做橄榄山,但是山上一株橄榄也没有,法蒂玛解释道:那是因为古远以前,统治欧罗巴的“罗马帝国”攻打耶路撒冷的时候,为了制作攻城器具,把树给砍光了,从此以后山上就树木稀少,遍布砾石。沿途到处都是墓地和乱葬岗,让宋慕心里老大不舒服,然而,当他放下玛格丽,回头一望,一道耀眼的金光直射入眼帘。
整个耶路撒冷都还沉浸在晨间的雾气之中,大大小小的建筑随着地势高低起伏,无数的叫拜塔像一根根孤木似的耸立其中,有些已经倾颓,远望有如方形堡垒一般的圣墓教堂矗立于地势高高隆起之处,而那道金光,却是来自于城面对着这座山的这一面,那是一个立在宽阔广场中间的金色圆顶!晨光从东方照射,正反射在那圆顶之上。
玛格丽又大声哭泣了起来,她哭坐在地,不可自拔,她说她感受到了髑髅山的神圣。而宋慕却是为那个金色圆顶而目眩,他问法蒂玛那是什么。
“那是艾克撒拉清真寺的圣石圆顶,”法蒂玛说,“里头有‘信心圣石’,是传说中先知亚伯拉罕要牺牲艾萨克向上帝献祭的地方。先知穆罕默德死后,就是骑着天马一路从麦加飞奔到此升天。”
宋慕点点头,他又得背玛格丽下山了,朝圣团很快就要出发前往雅法。
雅法港口虽然有着与阿丹一样的热闹,却十分零乱,所有的外地商人都被限制在一整排货栈码头以及少数特许街道上,码头上挤满了各种货品、形形色色的商人,要前往耶路撒冷的、要从耶路撒冷回程的旅人,全在码头上团团转。玛格丽一行人也被堵在码头上,等着穿过这一片混乱上船,身后还是跟着那一大队士兵。
法蒂玛指着一处山丘说:“雅法城原本是盖在那的,十字军战争以后,马穆鲁克人怕十字军又反复来夺取,把它夷为平地,后来因为跟威尼斯贸易有利可图,港口又建了起来。”
但是宋慕没有心情听这些,他一看到满港口的船,就不禁吞了吞口水。
叶华看到宋慕脸色发白,露出关心的神色,但是法蒂玛先开了口:“破布,你怕你又会晕船吗?”
宋慕点了点头。
“你会晕船?”叶华问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啊!”宋慕别过脸说,“别提了。”
叶华一语不发,望向海上,但是宋慕没有察觉到她的沉默,只望着海面上一艘艘的船发怔。
“放心,”法蒂玛说,“你不会晕骆驼,所以,我看你只会晕大船,不会晕小船,没问题的。”
“希望如此。”宋慕转头,看了看身旁那群交头接耳聊着天的埃及奴隶军士兵,“他们为什么老跟着我们?”
“噢,你真是个乡巴佬,”法蒂玛摇头说,“这里毕竟是穆斯林的地盘,虽然允许基督徒前来朝圣,但是也怕他们又搞起十字军来,所以,一年只允许一团而已,还规定全程都要重兵戒备……当然士兵们知道这些朝圣客根本不会怎样,所以都皮了,只是在场虚应故事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宋慕有点惊讶。
“就是这样,”法蒂玛看了一眼叶华,她正往海边看,“所以你以为叶华为什么会生气?要是我们再晚一天到耶路撒冷的话,她就真的得自己一个人随朝圣团到威尼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