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旗,总旗!”
边叫着边跑过来的,是个小旗。大明兵制,每十人有一小旗,每五小旗设一总旗。总旗两个字听起来似乎挺威风的,但是也不过是军官中最小的一个。
“弟兄们都照您的吩咐,把行头都搬到位了。”小旗跑到总旗面前,欠身说道。
“很好,”宋总旗点点头,“都辛苦了,休息去吧。”
宋总旗揩了揩汗。他还是不习惯南方的天气,仰头往上看,整个天空让艳丽的阳光给照得透亮,亮到那天蓝色的部分几乎和一丝丝的云片一样的白,他觉得脑袋给照得有点发晕,思绪似乎旋转着直往上飘啊飘的,直飘上那整片蛋壳似的、发着亮的、雾白色天球之上。
一阵爆炸声响打断他的神游,也让码头上每个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刺耳的“咻”的一声,一道刺鼻硝烟直上青天,最后“砰”一声化为无数发亮火星缓缓飘下。码头另一头响起了震动整个小码头的斥责声,连珠炮似的,都听不出到底在骂些什么了,宋总旗不禁笑了出来,那肯定是要为宝船送行用的烟火,给拉来的民夫鼓捣燃着了。幸好没有射向码头上。
这是永乐十一年的十月。再过不久,三宝太监郑和就会从南京启程来此,然后率领宝船船队出航,这是第四次下西洋了,和前几次一样,兵士、船夫和奴仆总共约有两万七千人上下,供应这么多人所需的补给、粮草、用品,大部分都从这个太仓浏家港装载上船,这次听说要绕行天方,因此备下的量就更多了。宋总旗左手边,就堆满了一袋袋的米粮,后头还有人正运来一匹匹的布,其他码头上也充斥着色色样样的物资。要是烟火点着了码头,那可会是一场大灾难。
还是过去看看好了。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宋兄弟。”
“汪总旗?”他看了看四周,“黄总旗,赵总旗,还有……”
说到一半,汪总旗就一把把他拉到一旁,“这边说话。”几个人走到一间小库房之中。
“怎么着?”宋总旗满脸疑惑。
“宋兄弟,你是新来,或许不晓得。永乐皇帝要下西洋,明着说是为了宣扬国威,其实是打算捉回逃往海外的建文皇帝。前几次下西洋,船上都跟着一大票锦衣卫,但屡次下西洋,这次还要再去,想必是前几次都一无所获。听说,这回要绕行天方,下一次,大概就要到木骨都束去了,这样让我们老是待在海上,谁受得了?”
“就是说。”另几个总旗也鼓噪起来,“谁受得了。”
丈天方,指圣地麦加,即“天房”,又泛指阿拉伯半岛,此处指阿拉伯半岛。
“那各位总旗们有什么打算呢?”
“南洋的几个靠岸处,诸如占城满剌加,都有许多汉人商旅聚居,不如我们就‘消失’在其中一地,在那边做个生意也好,天高皇帝远,不用纳赋,也不用再服役,岂不美哉?宋兄弟,我们听说你是从日本国归国的商旅之后,不知你对南洋各地熟不熟,有没有门路可依靠啊?”
“南洋的气候风俗,恐怕不容易习惯吧?”宋总旗摇摇头,这点他可是感同身受,从日本国回到大明之后,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
“哈哈哈。”几个总旗笑出声来,“宋总旗,你是第一次要下西洋,所以才会这么说。咱们都下了三次了,算算这几年,在西洋的时间,比在大明的时间还多得多呢!”
“原来如此,”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搔着头想了想,“我爹在满剌加有些朋友。”
“那好,”汪总旗说,“你也算是我们一伙的了,咱们就在满剌加下船,然后就不回来啦!去投靠你爹的朋友也好,万一没找着,凭我们几个,总也找得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好过在大海上飘荡。”
“是啊!”其他几个总旗附议道。
宋总旗看了看所有人,说:“就这么办吧!”
“爽快!”汪总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胸膛,“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宋总旗回道。接着汪总旗示意大伙儿解散,众人有默契地分别从库房不同的出口离开。
库房内只剩下宋总旗,他沉思良久,才缓缓朝来时的那扇门走去,不经意撞上库房门边的一包麻布袋,里头的生姜撒了出来——那些生姜是要给船员们在海上治晕船的——打翻布袋扬起一大蓬灰尘,在门边阳光照射下,飘成了一片三角形的光柱,宋总旗拍拍衣服,走了出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下西洋是要找建文帝呢?
原本,他并不属于要下西洋的单位,是特别贿赂军吏,找了一位不愿下西洋的总旗交换单位,才列入其中。他并不愿意从军,也不喜欢当水军,更别说是下西洋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奉了父命。
他和父亲的关系,其实颇为疏离。儿时,父亲身为参军,公务繁忙,鲜有时间陪妻儿,都是母亲教养他长大,母亲依着父亲,从小灌输他那套忠孝节义的大道理。之后,靖难之变起,父亲曾在济南城守城三个月,音讯全无,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家,父亲却像疯了似的,要家人马上收拾细软,动身前往南京附近,住进一艘船上,母亲无怨无悔,顺从地照做了。
他一边想着,把玩着手上的那块生姜,一边走回码头上,接着奋力把姜往江中一抛,“咕咚”一声,起了点涟漪,涟漪随江水流去,那块姜则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姜,当年他自己是用了不少,但是没什么作用。
南京城陷之后,父亲带着一家人前往日本,据母亲说,他当时晕船到不省人事,他自己倒是没有记忆。
当年,他们就是先沿着长江往下,再到这个太仓港换乘海船。
他试着想象:在破晓前的时分,一艘载着一家子的中型木船,停泊在这个码头前的景象——当年他只有九岁,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父亲说,燕王攻陷了南京,篡位称帝,他们一家将成为通缉犯,必须流亡海外,他们将前往日本国。
到日本国之后,他们一家住在一个叫“博德”的港口城市,属于一个叫作“筑前”的国,“博德”是日本国的“汉字”写法,倭话念起来是“哈喀它”,至于“筑前”则是念作“吉哭见”。他不大能了解这是怎么回事,日本国不就是一个国吗?怎么国中还有国呢?总之,那是一个极为繁荣的城市,日本国全国、朝鲜、琉球、南洋,还有中国的商旅都在此交会,汉人也很多,还有好几个汉人聚居的地区,父亲有许多熟识的朋友在此,有的是汉人,有的是倭人,一家子很快就找到了栖身之处,但是,母亲却因为水土不服而病逝了。之后,他与父亲在日本相依为命,先是在几个经商的朋友那里帮忙,偶尔父亲也会出海,父亲倭话讲得很流利,或许因为血脉相传,他学习语言也很快,才一年,就能跟倭人大致上沟通无碍。
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父亲自己顶下一家布行,布行的后头有个院子,父亲会严格督促他在此练武,不过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却是和邻居的少年们玩耍。这些少年有不少是“唐人”——包括和他一样从大明来的汉人,或是从宋朝或鞑子统治的时候就来此定居的汉人后代——也有不少是倭人。一群年轻人血气方刚,偶尔也有冲突,但通常只是拿着木棍互相打闹,他凭着父亲教的武功底子,总是占上风,其他少年则不免胳膊或身上带一块乌青回家。
一天,他父亲回来,撞见他们正打闹玩乐,神色一变,大喝一声,把他的朋友们全都赶走。接着父亲猛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拉进家中。
“游于艺,荒于嬉!”父亲大骂,“我要你修文练武,你修练到哪去了!”
当时也不知是为何,突然间,他脱口而出平生第一句反抗父亲的话,这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修日本国之文!练日本国之武!与近邻们教学相长,有什么不对?”
他生平仅见的反驳,让父亲愣住了,父亲的脸色先是整个沉下来,正当他以为要挨上一顿板子,父亲的脸色却缓和了,还微微露出一抹似乎带着得意的微笑,开口问道:“你要练日本国之武,是真的吗?”
“是的!”他赶紧点头。
“那怎么不拜名师求教?”
“因为……”他被问急了,随口答道:“我不知找谁拜师,只好找左邻右舍,打打交情……”
父亲破口大骂:“胡说八道!”正当他吓得肝胆俱裂,父亲却变回了和蔼的模样,说:“放心,我会帮你找的。”
许久之后,当他已经快遗忘这件事时,父亲带来一位倭人。
这个倭人和平常看到的倭人没什么不一样,但衣着体面了些,剃了个奇怪的发型,最大的不同,就是腰上别了一长一短两把倭刀。父亲很慎重地要他向这位倭人行礼,告诉他,这位“饭筱”先生名叫“家直”,是“下总”国“千叶”氏的家臣,虽然只是一名“乡士”,年纪也很轻,但是剑术高超。“下总”国远在日本的另外一边,这次是因“千叶”氏派他的领主前来“博德”采买一些商品,他跟随领主前来。父亲说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要宋慕向他好好学习。
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饭筱”先生也不过约莫十八岁,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饭筱家直”讲了一句倭话——应该是倭话,但他却听不懂。
于是父亲说:“这位先生讲的是关东话,跟我们九州岛的腔调很是不同,他是说:‘别浪费时间,出招吧!’”
他点了点头,用倭话说了声:“有劳了!”便拿起木剑往前一刺,然而,“饭筱家直”的身体仿佛是微风吹动的纸片,又好似在流水中飘动的布帛,应着他木剑的来势微微往旁一偏,让他一剑落空的同时,只听到一声悦耳响亮的金属鸣声,面前感觉仿佛有一道凛冽劲风拂过,他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僵住了,心跳猛然加速——木剑莫名地断成了两截,断掉的那截木剑好像很缓慢、很缓慢地落到地上,发出“叩”的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饭筱家直仍是手按刀柄,仿佛它从未出过鞘似的。
他诧异地望着断剑:“这……这是妖法吗?”
“这叫做‘居合’。”父亲说道。
“居合”是利用倭刀细直微曲的形状,在临敌之时先收刀入鞘,再神速地拔刀斩杀对手。中原从来没见过这种使刀的方法,他心想:要是来上这么一招,肯定会让对方猝不及防。
父亲告诉他:“我教你的‘巴子拳’拳路中,也有将拳势隐藏袖中,然后突袭的招式,这招也可改使短刀或飞镖。但拳头、短刀和飞镖,终究是短兵器。日本国人却能用这么一把长刀为之,中原武术之中,没有可比拟的。”
他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你还不赶快拜师?”
他正要伏身下跪,“饭筱家直”一把拉住,说:“我只想跟人切磋武艺,可不想收徒。一来我在此时间短暂,教不了什么。二来我的剑法也还不到能开宗立派的程度。”
“家直”总共在“博德”待了一个月左右,这段期间,父亲很殷勤地款待他,他则和他学习“居合”,也跟他交换一些从父亲那边习得的棒术、枪术和擒拿搏击的心得。
原本,他以为会这样在“博德”一直待下去。但是才不到两年,有一天,他听到街坊邻居们大呼小叫,往海边的方向指着、跑着,他跟出去一瞧,只见博德海滨出现密密麻麻的船影。那些船,比寻常的两百料船大了足足有一倍左右,有些还要更大,帆头和船头挂着黄旗,旗上绣有一条白龙。
他兴奋地回家告诉父亲,父亲却面色凝重。
“那不是‘龙’,龙五爪,那却只有三爪。云从龙,龙伴有祥云,那却是水纹。”父亲说:“那是条‘银蟒’。”
“银蟒?”他糊涂了。
“那是奸贼佞宦马三宝的旗帜,化成灰我都认得。”父亲咬牙切齿。
于是,父亲唤他到内室,和他长谈,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详细地把靖难之变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一直以来,父亲都只是训令他要忠君爱国,没有提起太多往事。
“当年,勤王之师在江淮抵抗燕王,这个马三宝,领着水军为燕军送粮,又登陆突袭王师之背后,若非如此,南京也不会那么快就陷落了!”
他听完,对建文帝并没有增一分同情,倒是担忧了起来:“原来是燕王的人马,莫非是来捉拿我们的吗?”
父亲什么都不说,只是把他送走,要他到南方的“萨摩”去避一避,但才到半路,父亲就又遣人把他召了回来。原来,三宝太监,也就是后来的郑和,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