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慕正要开口问萨达姆要上哪去,不远处,依稀有一些朦胧的影子,他走上前去,那些漆黑的身影几乎和夜晚融成一片,只露出白色的眼白和咧嘴笑容,人影牵着一只只夜色下灰蒙蒙的骆驼,“葛卜乐!”宋慕朝着最高大的人影跑了过去,“阿迪苏,谢里夫,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没事,”葛卜乐说,“多亏了你。这位萨达姆大人释放了我们,还赔偿了我们的损失。”
“我照父王和你的约定,比赛完就把你的朋友们释放了,”萨达姆走上前来,“我要他们连夜离开,以免夜长梦多,所以带你来见见他们。”
“谢谢你,”宋慕连忙说,不过随即又疑问了起来,“父王?”
“这位正是圣城守护者的次子,”葛卜乐代萨达姆答道,“宋慕,你的救命之恩,我们真是难以报答。”
“哪儿的话,要不是我闯祸,你们也不至于会被逮捕。”
“不,我们是异教徒,被人诬告是很不利的,就算没有生命危险,最少也会被没收财产,那我们可就回不了家啦!多亏了你为我们上场比赛,才能一切平安,”葛卜乐说,“我们一路让你当保镖,也没有给你薪水,还承蒙你如此大恩,真是惭愧啊。”
“没的事,”宋慕说,“要是没有你们,我也到不了圣城。那么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们已经耽搁了一天,得赶路回木骨都束去了,”谢里夫说,“你呢?你要和我们一道吗?我们可以送你回阿丹。”
宋慕想了想,连忙编了个理由说:“不用了,我还想到耶路撒冷去朝圣。”
葛卜乐晃了晃他巨大的脑袋,接着有点为难地说:“我们没办法带你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一方面我们货物已经都卖完了,一方面我们对麦加以北的地方完全不熟悉,这个忙我们帮不上了,只希望你能蒙真主赐福,得到更多的帮助。我们就在此与你告别了,宋慕。”
“嗯,珍重,后会有期。”宋慕向黑人们一个个握手道别,当他们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阿迪苏突然说:“谢里夫。”
“啊?”
“把我寄放在你那儿的那个拿出来吧!”阿迪苏说,“当做是给宋慕的谢礼。”
“你真的舍得吗?”谢里夫咧嘴笑道。
“要不是宋慕,反正它也会被没收,这是他应得的。”
“你可不要后悔哦!”谢里夫笑道,接着他走向宋慕,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匕首,“你都听到了,这是阿迪苏的心意,请收下吧!”
宋慕知道伊斯兰世界的规矩,拒绝别人的礼物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连忙称谢收下。
“那么,宋慕,再会了,”葛卜乐说,“有机会到木骨都束来的话,再让我们招待吧!”
“再见了,愿全能的安拉保佑你们。”
“我可是基督徒啊!”葛卜乐大笑道。他们掉转骆驼,驼铃响着响着,声音越来越遥远,直到消失在夜色之中。
木骨都束还有颇具规模的港口,虽然一样容不下宝船全体舰队,但总聊胜于无,而麻林地就连像样的码头都没有了,宝船舰队在近海定锚,由小船来来回回地接应于岸船之间。由于往来之间麻烦,大多数的人员都到岸上去了,只留着少数人轮班看着粮船水船。偌大的宝船上,现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一轻一重踩在木造甲板上发出的些微嘎吱声,远方璧玉似的明月,在波浪缓缓起伏的海面上映出一片片的白纹。
马欢双手扶住船舷边,看着月色下的平静海面,左手却摸到了一个凹刻,他突然想起:这正是他和宋慕第一次见面之处,当时有个下级锦衣卫一刀砍在这处船舷上。他还来不及细想,郑和的脚步从后头跟了上来,说:“异国的月亮,不知怎的,总是比较动人,不是吗?”
“嗯,是啊。”马欢应道。
“不过啊!汝钦,咱们走得还不够远,这飘啊飘的,都只是在这一边的海。”郑和说。
“这一边的海?”
“没错,这一边的海,”郑和说,“从阿丹再往北去,到麦加,再过去,到耶路撒冷,往西,就会到另一边的海,异国人管它叫‘地中之海’,因为这片海被一大圈陆地给围着,周围的各地可以经由这片海互相通达。离耶路撒冷最近的港口叫雅法,从那边搭船,可以到威尼斯国,然后从威尼斯国可以搭船到热那亚国、两个西西里国、法兰西国、英格兰国……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我没有亲自去过,都只是听说的而已。”
马欢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郑和。他这些倒是都从哪听说的呢?
郑和眯起了眼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马欢的心思似的说:“我很小的时候,听长辈们说故事,蒙古人在的时候,威尼斯国有商人千里迢迢地来到中原做生意,不过他们走的是陆路,那条路是在更久远以前,就有商旅绵延不绝地行走于其上,管叫丝绸之路。”
“嗯,我有听说过。”马欢点点头。
“这丝绸之路系着整个世界,另一头是那些诸国所在的‘欧罗巴’,‘丝国’只是世界边缘的一头而已,那些蛮子们自古以来就以为自己就是天下,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是井底之蛙。我们的祖先是从这丝绸之路上的地方来的,我们的见识可比那些夜郎自大的蛮子们广多了——亏这‘夜郎自大’四个字还是他们发明的呢——马欢,这点你要记得啊!”
“是的,大哥。”
“汝钦,你是个聪明人,讲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我下西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了吧。”郑和望着他诡异地笑道。
是什么?马欢从上船前就一直百思不解,的确,郑和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物,不大可能只是为了苟活于世上而如此卖命,那么,到底会是什么呢?他沉默不语,回想着郑和一直以来,蛮子长蛮子短的发言,充满了……鄙视,不,那比鄙视或偏见更深沉,更黑暗,那是恨意!马欢看了看郑和月光下僵白的脸。
郑和倒先开了口,“汝钦,你有个兄弟,叫马喜,对吧?”
马欢一听到“马喜”两个字,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在他正背对着月光,微低着头,郑和看不清他脸上表情的变化。马欢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所以,郑和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那么,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放在身边呢,又或是,郑和其实是在利用他、试探他?那么为什么现在又直接揭穿这件事呢?
马欢一时间想到这船上现在只有两个人,不过,他马上打消了是否可能把郑和推落海中的念头,首先,站在船舷边的是他,不是郑和,再者,郑和戎马半生,而马欢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两人斗力,被推下海的绝无可能是郑和,只会是马欢。再说,就算侥幸成功,他也很难开脱罪嫌。他一时心中千头万绪,却没有半个主意。或许是让郑和等得太久了,他的目光往马欢看了过来,马欢只好低着头说:“是的,大哥,他是我的亲生长兄。”
“你不必惊讶,”郑和说,“早在你第一次来见我那天,我就派人把你的身家背景给查得一清二楚了。”
马欢不晓得郑和是打什么主意,只好附和着说:“大哥行事算无遗策,深谋远虑,这点事汝钦应该要猜得到才是,让大哥见笑了。”
“哈哈,”郑和说,“汝钦,这只是最基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罢了。可惜,你的长兄不幸在南京城破时亡故了,不然我也必定提拔他,在我身边行走。”
南京城破时亡故了?马欢突然愣了半晌,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原来,郑和并不晓得……马欢顿觉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了。
“汝钦,我曾和你说过我入宫的经过,你的亲生兄长也是遭到同样的待遇,你一定深感痛心吧?”郑和说,“所以,你应该早就猜出我真正的目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说话一向小心,不敢明说出来——这点也是我欣赏你的原因——那就由我来说吧,我下西洋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报仇。”
“但是大哥要报的,并非自身之仇,也不仅是家族之仇,而是要为所有的色目人,讨回公理与正义。”马欢心情放松,头脑也清醒了,他飞快地应着郑和的话头说。
“说得好,果然知我者汝钦也。”郑和露出欣慰的表情。
看来是没有性命之忧了,不必再跟郑和虚与委蛇下去,不过,马欢却被郑和引起了好奇心,“大哥,但是您的报仇,又是怎么报法呢?”
“呵呵,”郑和脸上露出了十分得意的表情,似乎是对于连马欢都看不出他的计谋,感到非常自满,他笑了好一会儿,接着缓缓地说:“汝钦,我们今天谈得太多了,瞧,这麻林地的月亮可是分外的圆,李太白曾写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是李太白不如我们身处海上,那一轮圆月在海面还有倒影,咱弟兄俩,对影就成六人。”
“嗯嗯?”马欢实在猜不透郑和的心思,只能应和着。
“花好月圆之夜,不宜谈些杀伐之事,”郑和说,“汝钦啊,我看你备个酒,咱们六人就在这月下小酌一番吧!”说罢就笑了笑。
“是的,大哥。”马欢依言,往船舱走去。郑和对他摆了摆手,然后转身,双手扶在船舷上,静静地看着海。天上的明月在他身后投下一道影子,而海中的明月则随着波浪起伏,闪闪发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