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有四个岛,每个岛都比大明国还要大,而且日本人都比大明国的汉人高出一倍呢!”
“哦,对对!”黑人附和道。宋慕心里暗自好笑,又说:“但是大明国东南方的海上,又有一个岛,叫做夷州,它比日本四个岛加起来都还大!”
“没错,看来神鹰蛋和巨人一定就是在这个叫什么州的大岛上面了!”黑人们聚过来,很开心地说。宋慕忍住笑,这群黑人对东方根本一窍不通,他决定不要再继续瞎扯下去了。于是黑人们就像一旁喝饱水的骆驼一样,鱼贯散开。谢里夫指示黑人们照管好骆驼,然后走过来对宋慕说:“没想到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而且一个人就要去麦加,对安拉的信仰真是无比的虔诚!太令人敬佩了。”
宋慕连忙向他道谢,谢里夫说:“对了,趁着骆驼休息,货物卸下来的时候,我给你瞧瞧我们卖的是什么商品。”
他领着宋慕走到一囊囊的货物旁,随手解开其中一囊,再拿过一片布,把一些囊里的东西倒在布上,宋慕一看到那些黑不溜秋的豆子,马上说:“咖乎瓦?”
“对,你知道嘛,那就太好了。”谢里夫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
“而且还是最高级的。”后头传来洪亮的声音,那是葛卜乐,“我们阿比西尼亚产的咖乎瓦,是全伊斯兰地区最上等的好货,别处我就不晓得了,不过你们东方人似乎也不喝咖乎瓦吧?”
“嗯,我们喝茶。”宋慕说。
“这就是了,所以我们阿比西尼亚的咖乎瓦,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咖乎瓦啦!简直就是黑色的黄金呢!”葛卜乐得意地说,“当然,这不是一般人喝得起的,所以我们也毋须沿街叫卖,自然有大盘商会来和我们接头。你瞧!”葛卜乐一指,果然已经有犹太商人率队前来,正跟阿迪苏交谈,突然,沙那镇的清真寺叫拜塔传来呼喊声,礼拜的时间又到了,宋慕连忙跟着黑人们一起动作,幸好他在回回医者家中每天看着他们礼拜,已经很熟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是奇怪的是,葛卜乐和阿迪苏却和那些犹太人一样站在原地,不进行礼拜。
礼拜完之后,宋慕大惑不解地问葛卜乐:“你和阿迪苏为什么不礼拜呢?”
“哦!”葛卜乐抬了抬头,接着才说:“这是因为我们不是穆斯林。我和我老弟是你们穆斯林所称呼的‘欧西润恰’,也被叫做基督教,所以不行一日五拜。”
“欧……西润恰?”
“是的,除了我们阿比西尼亚人以外,亚美尼亚人,还有在地中之海过去的威尼斯国、罗马国,还有法兰西国和英格兰等国,也都和我们有一样的信仰,不过你来自丝国,大概不知道吧?”葛卜乐咧嘴笑道:“我们跟你们穆斯林拜同一个上帝,我们相信上帝曾派儿子耶稣降临凡间拯救世人,但你们穆斯林却认为耶稣并不是上帝的儿子,只能算是在穆罕默德之前的先知。《古兰经》里面的‘尔萨’这个名字,就是我们讲的耶稣。”
宋慕听得满头雾水,正越想越胡涂,葛卜乐打断他:“我们别再谈这些上帝的问题了,这些问题我也不是很懂,要请神父来解释才行,或是请神父和你们的阿訇一起来解释。总之,我和阿迪苏并非穆斯林,不过,谢里夫他们是木骨都束人,他们都是虔诚的穆斯林。我们在伊斯兰世界是‘异教徒’,是不能携带武器防身的,所以我们聘请谢里夫他们当我们的帮手和保镖,当然,你也是。”葛卜乐对他大大地笑了一笑。
阿迪苏和犹太商人看来已经谈妥了,谢里夫吆喝着黑人们,把货物交给犹太人。之后,又来了几个回回商贩,交易得差不多之后,葛卜乐举起双手,拍了响亮的两声,黑人们都聚了过来。
“各位,我们今晚准备点余兴节目来欢迎从丝国远道而来的好友,你们说好不好啊!”葛卜乐大声说道。所有的黑人都用怪话欢呼,笑了起来。然后葛卜乐对谢里夫说:“派几个人到镇上买点好料的吧,可不能让远道而来的朋友觉得我们吝啬啊。”
“没问题!”谢里夫招呼五六名黑人跟着他一起往镇内集市的方向而去,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宋慕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只好尴尬地站着陪笑。
“外地人,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乐吗?”阿迪苏冷不防凑过来,“那是因为我大哥要破费请大伙儿吃一顿好的,庆祝庆祝,你可别觉得受宠若惊啊!”
宋慕已经十分受宠若惊。谢里夫他们买回了一些当地食物,还有几许野味,一边做准备,一边扎起营帐,日落时分,黑人们和宋慕行完昏礼,他们就生起营火,围坐成一圈,烤着和回回医者家中相比其实颇为寒酸的食物,笑着,大声唱歌,接着谢里夫神秘兮兮地端出一个大瓮。
“哇!是酒耶!”阿迪苏大叫道,“老哥你几时开窍啦?”
“什么?谢里夫,我可没要你买酒啊!”葛卜乐开着玩笑说。黑人们早起哄互相灌酒了,当然宋慕也不例外,这酒比不上在“博德”
时偷尝过的上等清酒,但是比起在大明北边时淡如水的劣酒好上不少,黑人们一喝酒,话匣子更开了,又再度围上来问起许多“一千零一个晚上”里写的种种事物,这时,葛卜乐一拍手,黑人们都静下来,看着他。
“宋慕,还好你没虔诚到不喝酒,那样的话就无趣了,”葛卜乐说,“我们都知道你有一把绝世宝刀,露个两手给大伙儿瞧瞧吧!”
一说完,黑人们都欢呼了起来。
“好!”宋慕喝了点酒,正觉得全身充满热流,爽快地答应了。
他想了想,对谢里夫说:“请给我一条不要的长布条。”
“喏。”谢里夫递上一块脏布。
宋慕接过之后,把它卷成条,首尾打结,连成一圈,宋慕把倭刀拉出长衫外,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扯开布圈,把它甩了开来,然后高高往空中一抛。
那布圈拉成了一个圆,在空中转着,飘着,到了最高点,然后往下落,宋慕右手早已回到刀柄之上,蓄势待发——宋慕在北边九年来每天这样不间断练习着“居合”,他即使闭上眼睛都能做到——“锵!”一声轻脆金属声响,营火火光在空中映出一片薄到几乎看不见的红,布圈一时看起来好像没有改变,下一秒钟却成了两个半圆各自转开来,就在此时倭刀的刀鞘突然跟上,把两条布往上一顶,然后宋慕右手一瞬间回转刀刃,空中闪出一道垂直的刀光,然后宋慕就站直身,收刀。
“啪”的一声,四段布整齐地落在地面。黑人们全看得目瞪口呆,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葛卜乐大声鼓起了掌来,一边大笑:“好刀法,神乎其技。”然后交握两手,用力互拉,指节发出了喀喀声。
“哇哦,老大技痒啦!”一名黑人高声说道。
“有好戏看啰!”其他人跟着起哄。
宋慕看着葛卜乐,又看了看围在营火旁的黑人们,一时不解他们在说些什么。谢里夫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准备防具。”然后几个黑人鼓噪着到后头去拿东西。
“这是……?”
“宋慕,你的刀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葛卜乐说,“但是我们到了麦加附近以后,不大方便动上刀子,所以拳脚功夫就很重要啦!你能跟我试个几招吗?你千万别觉得我唐突啊,我看到你的身手,实在是跃跃欲试呢。”
“没问题。”不知是否酒意壮了胆,宋慕毫不迟疑地答应。
谢里夫马上带着几个黑人围上来,他们都披着许多布条在肩头,谢里夫对宋慕说:“让我们帮你裹上保护用的布条。”
“保护用的布条?”
“没错,”谢里夫说,“原本,这是我们部族进行长棍比斗时才要做这样的防护,不过老大的威力可比长棍还可怕,我们先帮你裹上,这样他才能没有顾忌地出招。”
黑人们先将布扭成一卷卷,然后缠上宋慕的头、臂、腿,连拳头也缠裹成了一大包,之后在手臂、腿上都安上一片木条,才缠上最后一圈固定住。另一个黑人走了过来,给宋慕披上一件背心,胸腹部上都绑着木片。另一边,葛卜乐也一样裹上了布,他说:
“裹了布行动会比较不便,为了公平起见,所以我也裹上。”
说着,葛卜乐就站了起来。谢里夫对宋慕说:“规则很简单,绑在身上的木片就当做是你们的身体就对了。手脚的木片被打破就等于手脚被打断,如果胸腹的木片被打破,或是你本身被打昏,就是输了。”宋慕点点头,然后也站了起来,四周的黑人响起一片欢呼声。
“那我先出招啰!”葛卜乐话才刚说完,就豹子般一跃而出,他两条黝黑的长腿步幅极大,宋慕才一眨眼,他就已经有如凌空而来逼近眼前,一个左刺拳往宋慕脸上逼过来,宋慕本能地往左避,一动作才惊觉那一拳十分软弱,是虚招!连忙往后一仰,葛卜乐的右臂从脸的上方奔腾而过,夹带的劲风把宋慕脸都刮疼了,这一记让宋慕的酒意整个醒了过来,转化成一身的冷汗,他想起身退让,葛卜乐往他的小腿上一脚踹下,“啪”,木片应声粉碎,宋慕整个人也瞬间往前倾,脸直朝着葛卜乐的右肘顶撞了过去,电光石火间,他左掌掌面一翻,往上架开葛卜乐的手肘,右掌同时往下猛力一记,原本这招是要打在对方肚腹之上,但是葛卜乐太高大,变成只打在他的腿上,只听到木片也“啪”的一声断裂,宋慕借力往后一跃,轻灵地落地。
黑人们全都用怪话高叫欢呼了起来。葛卜乐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时间,他又追上一拳,然后又一拳,但是去势缓慢,好像只是在试试宋慕的能耐,宋慕一边闪躲,一边也看清楚了对方的动作,葛卜乐的招式和宋慕所学的武术大相径庭,他出招的动作大而直接,可说全身都是破绽,也因此葛卜乐不大重视格挡,而是运用虚招欺骗对手,试图让对方判断错误、先行闪躲而无法反应时,再补上真正的重击,这虚虚实实的交错,加上手脚长度的优势,把宋慕逼在圈子外,无从攻进葛卜乐的破绽。
正当他苦思该如何逼近葛卜乐身边,黑人又一记右拳挥来,这拳来势不快不慢,宋慕一时以为那又是虚晃一招,但随即听到对方全身肌肉骨骼仿佛爆发微微的“砰”一声,宋慕连想都来不及想,就把两臂拉上来护住头,只觉巨拳瞬间击中双臂,“噼啪”的一大声,两臂上的木片四散纷飞,无与伦比的冲击力让宋慕双臂招架不住,往额头上猛撞了过来,强大的去势让宋慕整个身体往后上方直抛,他觉得两脚仿佛快浮空似的,两臂震得完全麻木,脑袋更是嗡嗡作响。
然后他才惊觉到自己整个人正往后仰倒,连忙勉强侧身,振作起酸麻难当的左臂,狼狈撑住身体,葛卜乐已经往下追击了过来,宋慕只能勉强屈膝抬腿抵挡,又是木屑纷飞,宋慕只觉得小腿快要脱落了。不过他也并非只是挨打,借着葛卜乐拳击的威力顺势一个后翻,葛卜乐的高大身材往地面上攻击反而迟钝,宋慕出其不意,往前一滚,一个扫腿让葛卜乐慌忙跳起,然后宋慕猛然起身,就刚好在葛卜乐壮硕的身体之前,葛卜乐看出宋慕没有挥拳的空间,脸上露出微笑,双手交握就要往宋慕的头上打下。
突然间“砰”的一大声。宋慕震退了半步,而葛卜乐的双拳没有挥下,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人,接着他们看到葛卜乐腹部的厚木片有如刀劈般地平裂成两半。
“你赢了,”葛卜乐咧开大嘴笑道,接着又转头,“阿迪苏,你又赌赢了。”
“哈哈哈!”阿迪苏笑道,“今天可真走运。”其他黑人也是有一半高声欢呼,另一半则唉声叹气。
“你是怎么办到的?”葛卜乐问,“逼得那么近,应该只能挥出小拳啊!”
“我学的这种武术,特色是能在很短的距离内集中威力,称之为‘发劲’。”宋慕答道。
“我懂了,跟你的刀法大概是同样的道理吧。我以为我们阿比西尼亚的武术已经是天下第一了,没想到人外有人。东方的武术真是了不起啊!”葛卜乐说。
宋慕连忙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葛卜乐就领着他和其他黑人一起饮酒作乐。空旷的沙漠夜间很快转冷,谢里夫招呼大伙儿进营帐,只留下轮值守夜。
第二天晨礼之前,黑人们已经起床拔营,晨礼结束后就动身。
商队一向在清晨时赶路,中午时缓行或休息,傍晚则再加快脚步,有时昏礼之后还会再赶一段路。一路上都是沿着山脉之间,最多每两三天就会抵达一个绿洲,然后葛卜乐会与犹太或回回商人交易,宋慕留意沿途所遇上的犹太人,但是都没有见到建文帝或那五位犹太人。
宋慕和其他黑人一起轮流守夜,也负责扛东西、扎营拔营,葛卜乐对他十分礼遇,一路上和他说了许多关于阿比西尼亚,以及基督教的事,两人也继续切磋,并谈论武术的心得,葛卜乐偶尔会评论起犹太拳法和回回拳法,有一次他还谈起了库德族的拳法。
“他们的拳法还融合了摔跤,十分厉害,你见过就知道了。”葛卜乐说。
当商队越接近麦加,路上的朝圣者和商旅就越多,起先是几个商队偶遇并肩而行,之后是全挤成了一起,到最后人潮汇成一条蔓延到视线之外的人河。到这个时候,葛卜乐和阿迪苏停下了脚步。
“外地人,”阿迪苏说,“我跟老哥是‘异教徒’,不能进入麦加,只能到这儿了。谢里夫他们都朝过圣,所以他们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保护货物,不过你应该是想去朝圣吧?你第一次到圣地,我看还是让谢里夫陪你去好了。”
“多亏了你,我才多了一次朝圣的机会哪!你可别推辞哦。”
谢里夫上前,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宋慕别无选择,也只好装作很高兴地答应。
“宋慕,”葛卜乐从骆驼上弯下腰,“这麦加属于‘汉志’,是归哈希姆家族管理的,你要是见到他们要谨慎点。”
“放心,有我带着他呢!”谢里夫说,“我会提醒他的。”
“彼此保重。”葛卜乐一拍骆驼,带队穿出人龙,往麦加城外的异教商旅聚集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