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冷冰雨禁锢尽开,回复自由之时,那位老奶奶之魂,已经被从养魂木之中抽出,囚禁于杜小宇带来的玉佩之中。
玉佩之上“红颜皓首,魂归于此。”八字熠熠闪光,玉佩上那个雕刻着的美人消失不见,变作一个风烛老妪。
那是那位老奶奶的魂魄。这老奶奶在玉石之内,并不安分,她施展无边魂术不停挣扎,可惜无论她如何神通广大,早已被司龙子算计得死死的,摆脱不了这玉石的束缚,始终不能自玉石脱身。
多次挣脱无果,老奶奶不再施法,只是对着那有传送之用的亭子不住呐喊咒骂。
“司龙子,你混蛋!”
“负心汉!”
“司龙子,你出来见我!”
...
其声幽幽,其声凄切。
“杜小宇,放了婆婆。”
恢复行动的冷冰雨见之,大为不忍,怒视杜小宇,霜月剑气呼啸纵横转眼间便将杜小宇淹没其中。看她模样,如若杜小宇不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怕这霜月剑气便要将他绞杀。
“我只会束缚之术,并不会解救之术。这是两位老前辈的恩怨情仇,我俩无从插手。”
杜小宇视纵横剑气如无物,穿过剑气交织而成的剑网,握住冷冰雨持剑的手。
“不要动手,也不要询问,只静静地看着吧。这是个忧伤的故事。等一会,我要是听故事的时候哭了,还要借你的手绢拭去脸上的泪水。”
少年用力握住那玉藕轻摇,要她收下宝剑。
冷冰雨先是不依,倔强地瞪了那人一眼,他的眼里竟如水一片,柔情绵绵,前所未见。念及他所说,猜到老奶奶之事或有隐情,最终执拗不过,玉藕持着闪烁霜月银光的神兵,缓缓归鞘。
老奶奶骂了一阵,小亭未见动静。
也许是骂累了,老奶奶竟停了下来,不再咒骂,反而高声吟唱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
一首长干行吟唱罢,老奶奶泪流满面,幽幽一叹:“狠心的郎君呐,都要阴阳相隔了,你就不让我见上最后一面吗?”
“吁...”
一声唏嘘响起,不知蕴含多少人生感慨。
众人循声而去,却见一道魂影踏歌而来,步履阑珊。
“吾当如磐石,卿当如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此人正是墨门昔日的钜子,布下墨门传承留下火种的司龙子。
他的魂影,比之先前更加苍老。
早前见他,他的魂魄还是个精壮的老年人模样,虽然鹤发,但看着精力颇旺盛。此时却是如逢大变,看着仿佛已经半个身子进入了坟墓的残年老头。
“我乃墨门的钜子,这墨门四十九山都是我昔日所炼制,哪一座我不是略略动念,便能转瞬即至。”
那个似乎快要断气的老头子咧嘴一笑:“我不现身见你,是怕你骂我。你知道的,我从来都说不过你。”
那道魂影徐徐走来,杜小宇与冷冰雨分明感觉到,在司龙子走近之时,他的魂影身上,传出一股臭秽之味,他的身形也明灭不定,有种时刻羽化而去的迹象。
司龙子从杜小宇身上取过那枚玉佩,干枯发瘪的嘴唇轻轻吶动,飞快念出一段咒语。
玉佩散发莹莹绿光,从司龙子手中飞出,飘在空中。莹莹绿光之中闪过几个众人看不懂的字符,随即,一个魂影从玉石之中飘出,落在地上。
玉石之中囚禁着的老妪短暂地得到了解脱藩篱的待遇。
老奶奶的魂影落地,定睛看了来者一会。以她的眼力,自能看出,来人的灵魂弥散出一股死气。此气沉沉,深入到他的灵魂深处,无从解救。
没有责骂薄情郎,没有鄙夷负心人,唯独一句话。
“我们之间的战斗,你赢了,但你却要死了。”老奶奶一改先前痛骂薄情郎的泼辣形象,小声道,“我不想你魂飞魄散。”
司龙子的残魂淡然一笑:“我虽死了,但你能活下去,你能重新恢复人身。这就够了!”
这个老头身上出现一种以往没有过的气质,浑然没有受死生之间的大恐怖所影响。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带着我的七成魂能活下去!”
“还魂之后的你,将会是世间第一流的人物,有望超越道真境界的存在。虽然我不在,但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老奶奶泪流满面,反复呢喃道:“这样做,你会死。”
“你会死...”
“傻瓜。”司龙子将老奶奶拥入怀中,洒脱一笑,“人谁无死,司龙子活了一辈子,修行至道真境界,已是比常人活多了几年。后来因缘际会变作残魂,又比他人多在世间停留了千余年。在这世间存在了这么长的岁月,也该知足了。”
老奶奶自他怀着挣扎出来,抹着脸上的泪水,但怎么抹,也抹不完。
“都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我,你就不会得罪那个算师,就不会沦落到变作魂体,最后还为了让我还阳而魂飞魄散。”
“都是我的错,当年我就应该忍让,不让你一怒之下杀了那个算师。要不然也不会惹出墨门被诅咒灭门,你我被诅咒不入轮回不得好死的祸事。”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一步到达首阳殿,用自己的魂能让你复活的。”
“错的人是我,受诅咒的人也应该只是我,不入轮回不得好死的也应该是我才对。”
看着司龙子满身的死气,老奶奶心中便满是愧疚,恨不得以自身代之。
司龙子怎么会让她将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当年那事,本就不是你的错。那个算师蛮横无理,欺人太甚,一再威逼我墨门,威逼我俩,司龙子为墨门钜子,为人丈夫,如何能眼见派门受辱,妻子被欺负而吞声忍气。”
“至于墨门灭门,算师临死血咒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儒门的直接出手,道门的推波助澜的原因在其中。墨门坐大,群狼在侧,如何能忍?”
“至于你我谁人还阳,当年不是约好了吗,谁人先一步将对方拿下,便能决定还阳的人选。现在我赢了,自是我决定。”
司龙子定睛望着对方,一字一字道:“答应我,为了我,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在世间最后的愿望了。”
老奶奶泣不成声,流着泪艰难点头。
“让我陪伴你走这最后一程。”
司龙子佝偻着魂体,展颜一笑:“求之不得。”
老奶奶哀恸之中难得地露出喜悦,可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便见司龙子打出法诀落在她身上。
那枚玉佩之上再度生出绿色氤氲,将老奶奶的魂体笼罩,皓首红颜,就要再次魂归玉佩。
“不!!”老奶奶撕心裂肺狂乱着。
司龙子面露不忍,一指点出。
绿色氤氲卷起老奶奶,再蓦地一缩小,那个老妪的魂体肉眼可见地变小,被收入玉佩之中。
“杜小子,带着玉佩,送她还阳。”
司龙子收起玉佩,对着上面那个老妪的人形观望了片刻,哀叹数声,最终挥慧剑斩断不舍的念头,郑重将玉佩交予杜小宇。
老头见杜小宇还算恭敬地将玉佩收好的模样,暗自颔首,将承诺的随巢书暗中传音给杜小宇。又对冷冰雨道:“小姑娘你做事慢条斯理,为我争取了时间,让我先一步将她拿下,也是大功一件。此恩之重,司龙子不能不报。”
随后一指点出,点在冷冰雨额头之上:“些许指点,略尽绵薄。”
却是将一段关于如何开发冷冰雨自身血脉潜力的法门传授于这冰凌花。在星辰之上,这司龙子虚空造三千之术,可谓几乎洞悉了这一代青年高手的所有人的修行进展、个人潜力等情况。对冷冰雨的小小指点,不在话下。
做完这一切,司龙子缓缓走入传送阵之中,默默离去。
这个老人需要独处的空间。
杜小宇与冷冰雨对视一眼,各自向着司龙子行了一礼:“前辈保重。”
司龙子置若罔闻,只身回归首阳殿,伛偻着身子往首阳殿深处无人知晓的所在而去。
直到身旁再无他人,这个残魂再也忍受不住,泪流满面。
“永别了,吾爱。”
“如若生命到了尽头,我司龙子只愿意一个人过。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魂飞魄散的模样,不愿意让你还阳之后更伤心欲绝。
养魂木所在的隐蔽偏殿之内,此刻看起来竟没有了以往的堂皇,反倒显得极为冷清。殿内四处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使得亭台楼阁各处风景尽皆失色。
死气的制造者,正是司龙子。
他的魂苟延残喘着,在养魂木之上瑟瑟发抖。
“生于黛眉,死于黛眉。红尘这一趟,某家不悔。”
弥留之际,无数个人生片段在他深心闪过,其中千余年前的一个画面反复出现,尤为清晰。
那是他新婚之夜,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凤冠霞帔,与他喝罢交杯酒,然后娇羞地道:“君当作磐石,且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司龙子记得,那是他们新婚之时,齐眉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