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晓得,近十五六年以来,跨国的政局变动,没有一回不是受外力支配的。在这十五六年当中,除了我们总理中山先生,他的一切行动,是主动的、独立的以外,握政权的人的行动,几乎尽是站在被动的地位,而大多数是被帝国主义的势力支配着。帝国主义者叫他东他不敢西,叫他西他不敢东。总理死后,许多人们,对于俄国也是一样,共产党更不用说了。“操之自我则存,操之于人则亡”,中国人失却了建国的能力,这是一个最大的证据。所以总理说:“不平等条约不废除,中国不能够得到民族的平等,国家的独立,则永无统一的日子。中国不统一,最大原因,是中国人自己失却了自信力而甘心受制于外国。同时一个外来的原因,就是掌握着最大的兵力财力的外国人,以不平等条约为工具,以中国人无自信力为机会,而来中国捣乱。”这是的的确确的。我们在前面许多叙述当中,总应该看得出,日本何以能强,何以能统一,何以能吸收欧洲的文化,把他组织起来,变成日本统一的民族文化,这完全由于日本民族的自信力。“信仰”是生存的基础,“信力”是活动的骨干。这种地方,是中国人应当切实反省,努力自新的。
自从欧洲战事发生以后,欧洲列强,没有一国能在中国作政治的活动,于是中国的政治问题,完全被日本人操纵着。操纵中国政局的中心人物是谁呢?这是我们所不能不知道的。
田中义一大将,是日本长洲系军阀的嫡孙,是山县有朋的家督相续人,前面我已经说过了。他最有声有色的活动,是在他的中将次长时代。而他有声有色的活动,既不是像桂太郎那样大刀阔斧的创造生活,也不是像秋山真之那样生龙活虎的精神生活。他只是在日本传统思想,传统政策,传统势力下面,运用他的聪明和才智,一天到晚干着。干的什么是没有一定的计划,一定的方法,一定的把握的。他只是要掌握日本的政权,而如何施政的理想是没有的。他只是想操纵中国的政治,而中国政治的重心在何处,是永远不认识的。他只是看见日本的社会倾向变了,革命的风潮起来了,中国的民众觉醒了,中国的革命势力扩大了,世界的趋势紧张起来了,日本在东方的地位动摇了。
他对于这些现象和趋向恐怖得很。他怕日本藩阀失了政权,怕日本的神权失了信仰,怕日本的帝国失了生命,怕中国的革命运动阻碍日本传统政策的推行,同时又怕中国的革命影响及于日本的民众,怕世界的潮流推倒日本的地位和组织。明天怎么样他不明白,明天应该怎么样他没有一点打算。只是恋着过去,恐怖将来,于是敷衍现在;而又不甘于敷衍,于是一天到晚开倒车。开一回失败一回,而他尽开着。恋着的过去是没有了,而他的意象中不能抛却。恐怖的将来片刻不停的迎面而来,他也不能阻止,也不能变换。心劳日拙,愈用智慧而愈是愚暗,愈用气力而气力愈是消失。政治家当中有成功的英雄,有失败的英雄,田中中将的将来,恐怕是失败的非英雄罢!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故意对于这位老先生加以菲薄,现在日本的地位,和他的历史关系,本来不是容易打得破因袭的势力支配的。不过想起他过去一切无益而有害的活动,实在不能不为中国、为日本、为东方一切民族叹气。
我有几年不到日本,今春奉命使日,在东京见过田中大将一面,他的精神仍旧很好,他的雄心仍旧不衰,不过我总觉得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从前的田中中将,一天到晚是我要干,今天的田中大将是我不能不干。要干的田中中将的意识是在推动时局,不能不干的田中大将是被时局推动。要干的田中中将的意识是“不怕”,不能不干的田中大将的意识是“怕”。
中山先生在日本的时候,对于田中,也是很属望的。中山先生向来对于任何人,总时时刻刻作他的同志。因为中山先生不承认世界上有坏人,也不承认世界上有不能变易的人,他认为一切人类行为的错误,只是“不知”,如果知了,他一定能行。当时的田中中将,是很有活气的。他又在操纵日本政权的地位,那时对于一切国际的问题,可以由田中的方寸来决定。因为那时日本一切外交方针的决定,都是受支配于国防计划,而内阁政策,也就受支配于参谋本部。虽然内阁总理有权可以决定政策,然而没有权保障他的地位。参谋本部的法律上地位虽然不能支配政权,然而实际政治作用上可以左右内阁的成败。在这样一个重要地位的田中中将,倘若能够具备秋山军令部长那样的思想,中国的革命事业,要容易进行许多。因为日本的地位和力量,足以左右中国的时局,并且可以障碍中国一切事业的进行,阻止一切事业的成功。尤其在每一次战事发生,日本人必定操纵了中国全国的交通。参谋本部的武官,是布遍了各处重要都会。各方面的领袖人物,都和他的驻在武官发生关系。而那些驻在武官,也乐于和领袖们发生关系的。无论在怎样困难的地方,他们可以有通信的自由。无论什么地方的变动,他们总得着最快的情报。在中国地方,政治军事的情报,最确实而最迅速的,恐怕要算日本的参谋本部了。
中山先生所希望于田中中将的,第一是希望他抛弃日本的传统政策,第二是希望他改正一切认识错误,其他的日本人,没有比田中的地位关系中国更大的。然而这希望是绝没有效果,一切动植物,都可以变成化石,而化石决不能再变成动植物。民国五年的排袁运动,日本人是有很大关系的。日本人何以要排袁,这是知道东方历史的人所能了解的。在中日战争的时代,袁世凯驻在高丽,运用高丽的王室和政府排日,是袁世凯最初的政治活动。此后袁世凯当了政局,虽然一样是拜倒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权力下面,然而却不是专一服从日本。
日本近二三十年来,对于中国的事,他要垄断,对于中国握政权的人,谁能够一点不疑惑、不反抗,倒在日本权力的怀里,日本人就帮助他;反对日本的不用说了,就是主张亲日的人如果不能够倒到他怀里去,也是不受日本的恋爱的。袁世凯不单是不能倒在日本的怀里,而且时时要用远交近攻的政策,这是日本人排袁的第一原因。其次是机会。当时日本人也看见中国排袁的风潮绝不能够镇压,袁世凯的倒坍,已成了必然的运命。顺着这一个时势,扶植起倒袁的人来,也是他们操纵中国政权的机会。参谋本部聪明的田中中将,他是不肯放过这一个机会的,这是第二个原因。
所以在他化石的脑筋里面,始终是不愿意中国革命成功,不愿意真正的革命党在中国占势力的。说起这件事,也有一个历史,辛亥革命的时候,西园寺公望作内阁总理,此人也是日本近代政治家当中一个最有能力的人。他是京都的旧公卿,维新时候,作为倒幕运动的公卿当中的最年轻者,性格的确是贵公子当中的模范人物,聪明而老成,风流而沉着,忍耐而有决断。他的思想,含得有不少的法国派的自由气习,对于现在政治和社会,很能了解,同时他自己是老公卿,维新时代和武士们共事又最多而且久,所以训练成一个圆熟而有才华的政治家。一切元老当中,他的头脑,化石的部分最少。当武汉革命军起,日本的宫中府中,不用说是起了极大的震动。
那时有两派的主张,一种主张要出兵帮助清廷镇压革命,一种人主张守中立,不干涉中国的时局。长阀元老的山县元帅,做枢密院议长,在御前会议的时候,山县便主张出兵,枢密院中的老人辈,不用说附和山县的很多。西园寺很平淡地说,“革命不是一件好事,一国最好是不起革命,但是一旦起了,他必定要成功,不到成功则政治永不安定,这是历史的原则。所以帮助他国镇压革命,是一件不应该而不可能的事情。”这一个议论,成了当时日本庙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