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报应
出嫁队伍绵延十里,安宁随公主銮驾而行,以陪嫁官女阿奴的身份。
明萱将手中的热茶泼在她脸上,高傲的眉眼间满是厌恶:“看着你这张验,真是恶心,滚出去,重新换一杯茶来。”
她垂首退出,水顺着发丝滴落,流过验上的青黑痕迹,分外狼狈。
越是接近大荒,天气越是恶劣。风沙四起,气候干
燥,刮得人脸刺骨地疼。她的肌肤开始干裂,层层脱落,看上去无比恐怖。
端了清茶出来,齐豫背着药箱等在外面,一如既往地眼心疼。
“公主,这是青玉膏,你每日就寝时记得涂在干裂处。”
“多谢齐御医,奴婢身份低贱,承受不起。”
她转身欲走,齐豫抓住她的手腕,将膏药塞到她手里,看着曾经冠绝天下的容颜如今丑陋不堪,嘴角泛起无奈的苦涩。
“公主,都是臣的错,是臣让您变成这样……”
“齐御医何错之有?”她启唇,觉得可笑,“谁都没有
错。最错在我,错生为皇家人。”
她将膏药还给齐豫,指尖颤抖地抚着脸颊,眉目清冷:
“他要的不就是我容颜尽毁吗?我如今这模样才是遂了他的愿,正好。”
莹白的手指与左脸上一片青黑的胎记般的印痕有
着鲜明的对比。
“公主!”他加重声音,语气诚恳,“请您善待自
己。并不是全天下都背叛了你,无论上天为你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臣心如一,永不背弃。”
她惊鄂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还……”
他抿唇一笑,如三月暖阳,轻柔漫过心尖:“公主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很久之前,在宫外,你从无赖手下救下了一个小乞丐。”
他重新将青玉膏放到她手上,理了理她垂下的青丝:“活命之恩,此生不忘。”
她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眼睛一点点眯起。她其实并没有一颗怜悯苍生的心,她和所有公主一样高傲娇纵,往往出宫游玩,无论施舍钱财给穷人,还是从恶霸手中救下乞丐,不过是彰显自己的不同之处而已。
这个被她救下的男子将她想得那样美好,那样如星如潭的一双眼,盛满了多少感恩与情意,她甚至可以想象为了再见到她,他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她一点都不记得他,一点都没他想的那么好。或许,这便是老天给她的报应。她推开他,逃得很是狼狈。
这是一段饱受折磨的路程,她在明萱狠毒的报复手段下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却不敢死。
因为明萱说过:你若敢一死了之,我定向大荒帝揭露赵子覃偷梁换柱之事,到时候,赵国将承受大荒帝雷霆之怒。而你,赵安宁,便是亡国之人,生受赵国百姓唾弃,死被赵国先祖纠缠。
到达大荒的时候,安宁已不成人形,瘦弱丑陋的样子比乞丐还不如,齐豫用尽法子也只能保她心脉不断。
然而无论多么痛苦,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不哭不笑,沉默是她唯一的语言。她明明早已绝望,看上去却比难都坚强。她对齐豫说过的唯——句话,是在一次病危之时,用尽全部力气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
“让我活着。”
一个公主的尊严与责任,她用命在维护。
大荒野蛮,没有赵国的金碧辉煌、繁华锦绣,只有沉重黑石砌成的宫殿和肃杀的天地。外交使臣接特了来自赵国的公主,简单宣读了册封旨意,封宜妃,入住落华宫。
一个落败国家的公主,没有受到重视的资格。
当夜,大荒帝传来了口谕:宜妃旅途劳累,特允休整三日,无须参拜。
安宁却在这一夜再次陷入昏迷,高烧不止,脉搏微弱。
明萱狰狞地掐着她的脸颊,丹蔻指甲划破她的肌肤,渗出血丝,对着齐豫大吼:“把她给我救活了!本宫没让她死,她就不能死!”
齐豫沉默着诊脉开药,却听明萱在一旁冷笑:“听说你是主动请旨随行,为了赵安宁?”
他抬眼,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阴鸷:“她死了,对你我都没好处。”
看着齐豫离开的背影,明萱蹙眉,若有所思。
安宁醒来已是三日后,恰恰是大荒帝临幸意宜妃的日子。
照看她的宫女见她起身,忙去禀告宜妃,不出片刻,衣着华丽的明萱便过来了。
禀退婢女,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满面病容的安宁,嘴
角挑着冷笑。
“看见你如今这番生不如死的模样,本宫心里真是高兴。”
安宁淡淡地听着,不作任何反应,难得明萱没有赏她几
个耳光,身子前倾,笑得优雅。
“赵安宁,这还不算完。你离地狱,还早得很。”
是夜,大荒帝摆驾落华宫。安宁躺在屋内,听着屋外行
礼声一片,无声笑开。比起在大荒帝身边承欢讨好,她情愿如此偷生。
或许是明萱十分讨喜,翌日,大荒帝赏赐了落华官不少宝贝。安宁被安排清扫净房和庭院,一大早便见明萱衣着光鲜地离开,问安各宫嫔妃,回来时面色却不大好,大抵是遭了妃们的白眼。
安宁沉默地扫着地,听见经过的宫女低声交谈,说是皇后嘲讽宜妃并无几分姿色,与赵国第一美人称号名不副实,又因她衣着过于华丽,斥责她不分尊卑,呵斥了几句才让她离开。
安宁将落叶堆积到树脚下,弯着腰还没起身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倒在地,额头撞在树干上,瞬间红肿,脑子嗡嗡作响。
她趴在地上起不来身,接着身上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她咬着嘴唇没吭声,头发却被紧扯着,被迫仰起头来。
明萱恶毒的面容映入眼帘,挑着指甲划过她的验,语气阴沉。
“若是她们看见你这个模样,还会嘲笑我吗?赵安宁,你看看你,比下贱的奴隶还不如。”
安宁淡淡地看着明萱,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明萱感到悚然。她骂了句“晦气”,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而安宁就那么躺在地上,眯着眼看着大荒阴沉的天空,看着高鸣盘旋的飞鸟,眼泪无声滑下。
那样的自由啊,她今生都不可能再拥有。
脸上投下一片光影,男子俊朗的面容落入她的眼帘。他蹲下身子,拭去她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
全身的疼痛让安宁无力挣脱,只能任由他抱着,大步迈进了屋。
满室沉默,齐豫轻柔而疼惜地替她上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专注的模样,直到他收起药箱,握住她的手。
“公主,终有一天,我会让你自由。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生命弥漫着黑暗,他是她唯一的光明。她不知道,那光明终将普照,还是被黑暗吞灭。
明营在宫里过得并不如意,大荒帝没多时便厌倦了她,妃嫔更是处处挑刺,她所受的那些气回到落华宫便全部发泄在安宁身上。
痛到极致便是麻木,除了心脏依旧跳动,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直到那一次,明萱将熔化的蜡滴在她脸上,被齐豫撞见。
他冲过来将明萱推开,如同天神一样将安宁护在身后。
她听见他说:“娘娘,臣愿代替阿奴承受所有刑罚。”
明萱怒极,对着他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齐豫不为所动,淡然地拭去嘴角的血迹,挡在安宁面前,丝毫不肯退让。
以下犯上,冲撞主子,该是死罪,他却如此义无反顾。
安宁沉寂了许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她抓住他的衣角,摇头,想要说什么,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屋内只有紧紧握着她双手的齐豫。
他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公主,我带你逃吧。”
她听到他的下一句话,如遭雷击。
“公主,你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