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死亡
办公室外矗立着高达三十米的巨人,那是一座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立的红磚水塔。水塔顶是一处装着机械与水箱的部位。那就像一颗硕大的头颅。不信你看,塔顶上的蒿草、小树在疾风中摇曳挣扎,在寒冷的侵袭中,在风雨的折磨中东倒西歪。在贫瘠或干旱中苟延残喘,那份坚强,那份任性,那份无助,那份无畏,那份衰弱,那份顽强,每每使我感叹不已,感动不已。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就是这巨人的头发啊!塔顶上的小窗,就是巨人的眼睛,它俯瞰着曾叫“跃进路”的大街,它曾见到四十多年前在这条路上参加文革运动手举小红书游行的人。也曾见到后来这条街道因改造而开膛破肚多次重复建设,重复改造,重复施工的热闹场面。眼见街两边盖了扒扒了又盖,平房变楼房,楼房变废墟变垃圾,周而复始,始而反复的折腾。眼见大街上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秩序越来越乱,警察越来越多。这些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它很沉默的站在那里象一个哲人象一个先知先觉。由钢筋和红砖结构的伟岸的身躯很威严很挺拔很傲然。那钢筋就是它的筋骨,那红砖就是它的肌体那连接红砖的若干灰缝,就是它的神经,就是它的脉络。它无处不显示着生命存在。从外形到结构,有灵魂,有智慧,有品格。当人们将第一张图纸铺在桌子上设计整体进行构思时,就开始有了灵魂,人们把自己的知识,自己的思路,设计要求,技术参数如同一道指令输进它的肌体,使它在今后有了功能,有了秩序,有了完成任务履行职责的能力。忠实的开始了它的生命历程和按时工作、生活,当它疲惫不堪时,需要人们对它的维护和保养,去关怀它,去安慰它。于是它又有精神振奋起来重新充满活力。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工作。建设者的汗水、力气使这些无生命的建筑材料有了性格,有了坚强,有了肌体骨骼······
这个巨人,它有性格,也有品质,也有思想。狂风暴雨中,它巍然不动,更加挺拔直立以迎接大自然对它的考验。寒冷中,它既不象树木那样落叶退色,也不似动物那样换毛御寒,更不同于人那样随时加减衣服显示着那份娇贵和对大自然的敏感。这是它固有的姿态,节季的交替,气候的变化都不影响它忠于职守,都不能改变它的形象。
久而久之,它的头顶有了草木,它的颜色有些陈旧,但它的雄姿愈见凝重,愈见严肃,愈见沉思。久而久之,它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小的长大了,年轻的变老了,老的消失了。人们原先穿得由单调,现在越多彩多姿。眼看女人穿的越来越少了,男人穿的越来越多了。眼见步行者日益减少,自行车越来越稀,而各种冒着烟排着毒气的各种型号五彩斑斓的汽车络绎不绝,排着长长的队伍反而比自行车更慢。周围的树换了一茬又一茬,落在上面的小鸟也换了一代又一代,这一切无常的变化,它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做一个一丝不苟的历史见证。
终于有一天,人们不在开启它,使用它。也就不再管理它,维护它,把它下部小铁门一锁,任凭它腹内部件氧化、腐蚀、报废,蜘蛛开始在里面结网,麻雀在里面做窝,虫蚁在里面建设家园。年复一年,它已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日落黄昏的孤独和凄凉中寂寞的站在路边,它的脚下开始建设一批新的楼房,四层的五层的,楼房之间铺种新草地,建了新花园。人们对这些新建筑物宠爱有加,人们论资排辈,交款先后。有无门路关系,以各种方式决定了先后顺序,将那些新宠建筑占得满满的。人们用上自来水,对巨人的存在不屑一顾,对它曾有的功劳和作用以及人们一刻也离它不行的作用忘得一干二净。甚至那些小孩子们都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人们冷漠的对待它,它也冷漠的对待人们。人们开始厌恶它,嫌弃它,厌烦的以为它白白占了一块地方,它早就不应该存在了。
可是它被遗忘的十几年中,人们只关心那些新宠建筑物的产生,却无法将这种厌恶遗弃付诸什么行动,这是因为,它虽然身材伟岸高大,却实在占地方不大。虽然无用了,但它在院子的角落里又不妨碍什么事。外面就是大街,虽然嫌弃却不是人们眼中钉非拔不可。最重要的事拆除它并非易事,它那么高大,那么坚固,当初在建设它的时候,是以“百年大计”来塑造它,可拆它的时候难度很大。那么高,需要高空作业,要用较高的成本,还有较大的人力物力,到头来,倒下来的那一块地上不够一间房,一块草地,甚至种树也不过两棵而已。更令人头痛的是,它拆不出什么值钱的物,那些排列有序的红砖,被水泥粘的牢牢的成了一体,用钢锤砸下来就成了堆,难以变成土质回归本性的垃圾,聊聊无几的几根钢筋也只能论斤论秤,只能安废品收购价计算。且拆除成本不低,竖脚手架要用钱,干活要人工费,清除垃圾要用车钱,还有垃圾占用钱,装卸仍用钱;这拆除风险也不得了,在高空作业吓人不?危险不?离马路那么近,掉下砖头水泥块吓人不?危险不?这一些想想就让人摇头,罢了罢了。于是它得以在大路旁站立存活几十年,阅尽人间沧桑。
终于,岁月的脚步走到2008年,人类的脚步也开始日益拥挤到马路边。于是人们要把路再加宽和延伸。在马路加宽时,就将水塔划到了新规划被宽展的马路上。冷漠的人们终于决心废掉它,将它从大地上清除掉。什么代价,什么拆而无物,什么风险、危险都挡不住突然激发的热情。现在的人们已不比从前,有了现代化的拆除机械设备,虽说在建设中不免发现大量的豆腐渣工程,但若说拆除,那可算的上优质高效,别说一座老水塔,即使长江三峡大坝,只要有人能下令,又有何难哉!拆不出什么值钱物来,好办,可以出些钱雇人拆嘛!市场经济了,再去希望以拆迁的旧料来顶工钱,太迂腐,太可笑了。于是很快达成协议:一万元拆除费,拆些废料归拆除人。我曾问那些舍生忘死的工人,拆除几何,我被俯耳告知“一万元,在“返税”二千元,“返税”是回扣不?工人笑而不答。
这些拆除工人实际是从劳务市场现找的劳工,当事人绝不会去找那些具有拆除资格的人干这个活。那是再加上万元也不够,而这些城郊农民劳工们,他们在工地上不需要保护,不需要那些应有的机械,他们仅凭廉价购得的电锤电钻等最简单的拆除机械加上尖镐铁锤就可以劳作。他们不需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系保险绳象猴猿一样猱身而上。在地上看起来他们都变的小了很多,使人难以相信他们能对付这个伟岸的巨人。
他们开始拔上面的草和小树,就像捋头发一样,有的草和树的根为了寻找水分和营养早已弯弯曲曲钻到砖缝石缝水泥缝钢筋缝了,幸运的便钻到保温层。水塔年久失修中,有时雨水、雪水、冰雹水、冰水就顺着裂缝渗入其间可以汲入这保温层;就可以维持湿润,那些根就扎的很深。这些拆除者就把草树扔下来,使它们第一次接触到大地。
开始砸那塔顶的蓄水部位,令人意外的是,这么多年了里面仍有大量的水,工人们砸开塔壁,这些几十年的水从塔顶泻下,成为一道垂直的瀑布。我在六楼凭窗看到这一景象立刻毛骨悚然。我分明看见,那几十年的水似乎经过陈年酿造酒一样粘稠,很有质感,如同铅水一样,沉重往下流。我分明看见,那就是巨人垂死的泪水或是什么体液,叫人看了无不触目惊心。啊,巨人在垂死之时也流下了悲惨的眼泪?
钢锤抡圆在巨人的头盖骨,颧骨,眉骨处连续的砸下,锤击声啪啪作响,如同砸在人的脑壳上一样刺耳残忍。我开始头痛,脸痛,只盼望幔帐内的声音结束。巨人坚硬的头颅终被电钻钻上眼了,被锤击破多处。眼见从头顶往下缩。裸露出了一道道钢筋,就像人们被剔除了骨和肉只留下裸露的神经、筋腱、血管一样。古代我们伟大的民族灿烂的文化中有种刑罚是“凌迟”,就是用三千六百刀将人割死!这个巨人经钻钻,用锤击,各种刑具处死,创伤何止千万!呜呼,惨哉,烈哉!但我不恨这些赤背冒险作业的施刑者,我不知道谁是定刑者,但我知道肯定就是人类。
人类文明沿袭千万年发展到今天,可以移山填海,可建拦江大坝,可将几千年的森林瞬间毁掉,可将火箭卫星发射到太空探索宇宙更深的奥秘。唯独在大自然的报复中显得无力无措、无助无法,没有章程去堵,去救,去拦,去挡。洪水台风的肆虐、地震、火山的来临,灾难重重,重重灾难。低层人类束手待弊而已。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新建设旧建设重复建设无序建设互碍建设。昨天盖的楼房今天扒,这没建完又垮塌,修条路水煤电暖宽带网通净水污水路灯所需要的沟。你刚挖罢,我又挖,你刚填沟,我又开。你碍我我碍你,不商议不协调不合作各自为政,心怀鬼胎,各有算计,无非是多投资捞回扣发点财而已,岂有他哉!几时不搞投资不搞拆除不上项目不发标不发包就心中空荡荡的难受,就得挖空心思千思万想的找出理由,找出可行性原因,殚精竭虑去设计圈套引诱国家的投资填进那欲海之中。周而复始,时而周复。人类财富多了,文明了,先进了,提高了,灾难也就来了,自我毁灭到了,地球末日到了。浩劫难逃,厄运难逃,宇宙的法则谁能改变的了?大自然的法则谁能改变的了?
水塔一截一截被粉碎,塔身一段段矮下来,遭到了腰斩刑,下边也垃圾如山,粉尘如雾。大街上行人躲躲闪闪,捂着嘴捏着鼻子摒着呼吸,慌慌张张行色匆匆,转过去,躲过去,跳过去,跨过去,绕过去,嘴里咕咕哝哝骂骂咧咧,叹息的,感慨的,幸灾乐祸的,好奇的。眼看它塔身没了,眼看它砖碎了,眼看它水干了,眼看它毁掉了,布幔撤下,只见到塔身下半部的断壁残垣,腰斩的身躯,露着骨茬肉茬筋茬,再有两天就到平地了。最后会倒出几十平方,比不上一间厕所大的地面。巨人的尸骨,将被拉到垃圾厂里。填个沟壑,填个水库,发出霉臭,发出毒素,回归泥土,和人的尸体一样回归大自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