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身青衣让大省记起了五尘峰顶的朝霞,也记起了空寂交代他的三件事,大省心头一震。
“念心,是你吗?我该不是在梦里?”
那青衣女子并不答话,稳稳接住大省,窜身疾行,早已在几个院落之外。
柳儿发狂一般从过雁楼冲下,向大省落下的地方一路飞跑,身后是有钱相公的一队卫士。他们来到了那片墙根,在四周寻找了半天也不见大省和青衣女子的踪迹,纵然是柳儿心思澄澈,此刻也没了办法,只能带着众人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一遍一遍反复搜寻。
一弯皎洁的明月爬上几株百年银杏,在亭台楼阁、青砖绿池中洒下清辉,却被一处假山遮挡的严严实实,大省和柳儿此刻正在假山背后的暗影中。
“念心,你又一次救了我···”大省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脑海中全是在那个山洞的日日夜夜,每一帧每一秒,说不清是苦涩还是甜蜜。
念心这次和叶旗一同从化身谷出来,目的本来就是要杀光姓傅的这家官宦人家。经过伏牛村的时候,那个在她心中生死未卜的吕大哥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心中的一口古井瞬间波澜起伏。想跳出来相认,又怕叶旗看出端倪回去在月底鹞那边胡言乱语,给吕大哥招来灾祸。只能借故在伏牛村多逗留片刻,后来看到吕大哥在人前多次回护一名美貌的女子,又听那女子开口闭口“吕大哥”,无数坛老醋一齐打翻,恨不能把马上那女子绑起来活活抽死!
在叶旗的催促下,只好强行压制妒忌的烈火赶往华阳镇。在华阳镇傅家深宅大院中踩点过程中,无意间看到过雁楼,心中的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有了这“过雁楼赌单双”的计策,一方面可以慰劳一番风尘仆仆的吕大哥,同时看着热锅上蚂蚁般的傅家人心中也畅快不少。最后这一层目的,她原想依照吕大哥在伏牛村的表现,八成是要宁愿输掉也会保护傅家上下周全的,那么如果结局是那样,她会让吕大哥答应她尽快离开那名美貌的女子。
当事情的结局果真如她当初期盼的样子时,念心却不知如何开口了。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清晨,她翻遍衣橱却找不出一件合身的衣服。
“念心,你还好吗?你似乎憔悴了许多···”半天不见回应,大省心中五味杂陈。
“你知道吗,空寂师傅不但治好了我中的剧毒,还传授给我一身内力,他···”大省试图岔开话题,打破沉默,没想到念心终于开口了。
“好了!吕大哥···”声音还是那么冷若冰霜,大省却感受到一种亲切感“看来我叔祖在你身上耗费了不少心血,只是他老人家···”念心说到此处又停顿下来,大省听到“只是”这句心中头忽然飘过一丝不安,赶忙追问。
“师傅他老人家怎么了?!”
“没事,只是···只是许久未见他老人家心中十分挂念罢了”在漆黑之中,念心的眸子仿佛两颗孤星,不时透射出清冷的光。念心顿了顿,忽然很认真的说。
“吕大哥,你欠我一件人情了,不知打算什么时候还?”
大省叹息一声,说道:“是啊,我输了···需要答应投书人一件事情”又反复打量一番柳儿才说:“能够在几丈开外箭无虚发的射中高空中飞行的大雁,莫非谷中派出了绝顶高手?”
“绝顶高手?!哈哈···不过是浪头鲨手下的一名善射的喽啰”念心听到大省这一问,不由得暗自发笑。
“吕大哥,欠我的一件事情,打算什么时候兑现?”念心收住笑声,声音中有几分追问。
“既然在赌局上签了赌约,吕大哥等你随时吩咐。”
“好个随时吩咐···如果我要你撇下身边的俊俏女子呢···”
虽然看不清楚,大省脸上无疑泛起难色,他可是受闻掌脉临终托付要护送柳儿回到母亲身边的,此刻如果悄无声息地随念心离开,恐怕一生之中也会良心不安。要是柳儿姑娘在独自归家途中出了意外···
大省一时思绪万千。
“好了,吕大哥,瞧你为难的样子···念心只是和你开玩笑的,不必当真。”听到念心如此说,大省心中松快不少,不料念心又说:“你欠我那件事情嘛···我还要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再找你兑现吧”
“好的,吕大哥随时等你来兑现”虽然心中还是惴惴不安,可是想到至少可以护送柳儿回到母亲身边,大省顿时放下心来。
“念心,你干脆···干脆就此离开化身谷,和吕大哥一起闯荡江湖吧”大省满心诚恳,又小心翼翼地说:“吕大哥如今已经有了一身功夫,吕大哥会保护你的···”
“好了,吕大哥!”念心似乎有一股怒气,又强压下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化身谷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割舍不下···”
话题到了这里,两人陷入沉默。
“吕大哥,请保重,念心走了···”说罢念心就要转身离开,大省一着急,拉住了她的手,又立刻放开。
“念心,其实吕大哥一直十分挂念你···”
还没等大省说完,远远传来一阵阵呼喊声“吕大哥,你在哪里?”随即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省稍一分神,再看时早已没了念心的身影,心中顿时空落落的。
在不断靠近的呼喊声中忽然听出了柳儿的声音,大省赶忙答应几声,快步走出假山。
“吕大哥,你原来在这里啊···”月色中柳儿飞跑过来,竟然抱住大省嘤嘤哭啼:“吕大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柳儿也不活了···呜呜···”
大省不知所措,只是轻轻拍拍柳儿的背,不住地轻声安抚着,片刻之后柳儿才止住了哭声。在众人引导下,二人渐渐走出这片院落。
不远处一栋高楼之上,柳念心一脸苦笑,飞身而走,消失在月色之中。叶旗望着念心的背影,满脑子都在回响着柳念心说的那句“不过是浪头鲨手下的一名善射的喽啰”,牙齿咬地咯噔响。
傅相公早已从管家口中得知吕大省平安无事的消息,心中十分宽慰,此刻正趴在过雁楼头远远眺望着一队灯笼,盼望着吕大省等人快些走回。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大省终于从楼梯口走出来,傅相公赶忙迎上去扶他走上台阶,又热情地拉他重回酒席之中。傅相公亲手倒满一杯酒,劝大省饮下,又整一整衣冠,退后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大省面前。
“小可代表府中三百多口,感谢吕大侠的救命之恩!”说罢傅相公就要伏身下拜,大省赶忙搀扶起来。傅相公手忙脚乱无意间碰到了大省的右肩,大省一吃痛,轻轻地“嘶”了一声,柳儿和众人才记起大省有箭伤在身,赶忙拿来上好的金疮药为他敷药包扎。
几日以来的紧张氛围一时烟消云散,傅相公心中十分高兴,不住地劝大省多饮几杯,又唤来歌姬弹唱助兴。酒酣耳热之际,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喊声。
“爹爹,哪位是吕大侠,云儿代您拜他一拜···”
说话的是一位六七岁的孩童,面似银盆,目若朗星,一只小巧的鼻子底下小嘴巴红润润的,大约是一路小跑的原因,脸蛋红扑扑的。此刻正眨巴着小眼睛,认真找寻着吕大省。
“云儿,快过来,到爹爹这里来···”傅相公一见到自己的独生儿子,满心的欢喜。
跟在云儿后面是几名衣饰华贵的妇人,相跟着鱼贯而行纷纷低着头羞涩万分,不时传来环佩相撞的叮当之声。
“吕大省,这是小儿傅庭云,这几位是小可家眷,他们是特意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的。”
傅相公赶忙向大省介绍登楼的众人,还没等他说完,傅庭云一下从父亲怀中跳下,郑重其事地爬在地上给大省连连磕头。众人被小庭云可爱的举动逗得哄堂大笑。
这一场酒宴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大家才散去。傅相公本打算留大省两人在府中多住几日,在大省的强烈拒绝下,只好作罢,赶忙安排管家置办一份厚礼尽快奉送给大省两人。傅相公站在过雁楼前,目送柳儿搀扶着大省慢慢走远,才记起忘记安排轿子,左官家赶忙说早已在府前备好了。
夜风一吹傅相公心情更加舒畅,一路哼着小曲儿走向就寝之处。到了寝处倒头就睡,直到被一阵吵嚷之声惊醒。
“失火啦···失火啦···快救火啊···”
听着家人一片急促的喊声,傅相公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赶忙叫人喊管家过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管家过来,心中更加焦急万分,自己走出寝处,无意间抬头看一眼,差点晕厥过去。
夜间还在上面饮酒庆贺的过雁楼此刻被熊熊大火包裹,仿佛一支倒栽的火炬映照的傅府上下一片通红。
“相公,相公,大事不好了···”左管家远跑来,边跑边喊,现出少有的慌张。
待到左管家跑到跟前,傅相公本打算斥责几句,看见他满脸烟灰,花白的头发也被烧坏不少,才定定神问道:“慌张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过雁楼怎么会起了大火?”
“启禀老爷,大约酒宴散去不久,打更的护院忽然看到五匹浑身燃烧的烈马,发疯一般冲向过雁楼···说来也怪,那五匹马刚跑到过雁楼前,过雁楼像遭雷电一般从上到下整个一齐燃烧起来···”管家战战兢兢,看看傅相公神色还算镇定,又继续说道:“打更的赶忙报信,众家丁护院纷纷冲上前灭火···”左管家说道此处又停顿下来,傅相公有点不耐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左管家才说。
“大家上去灭火,可是冲上去一人就扑倒一人···”
“扑倒一人?”傅相公听到此处,心头暗暗涌起不详地预感。
“是的,主人,一阵惊慌之后,大家才看清原来是有人在放暗箭阻止大家救火。大家抬来盾牌列阵抵挡,才勉强靠近过雁楼,可是再怎么救也来不及了,祖上留下来的过雁楼怕是···怕是保不住了···”说完左管家早已老泪横流。
面对突然而来的打击,傅相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远处却突然跑来一名妇人,那妇人有如遇到恶鬼一般夺路狂奔,然而却不见她有任何叫喊,待到她越跑越近的时候,傅相公和左管家借着火光才看清那妇人正是傅相公的正夫人,此刻面白如纸,见到自己丈夫竟也不理睬。
眼见着妇人就要跑到眼前,忽然“嗖”的一声轻响,正夫人忽然浑身燃烧起来。大火焚身的夫人,似乎终于得到解脱,大声呼喊着拼命扑向自己丈夫。左管家赶忙奋力撞向愣在原地的傅相公,才躲闪过去。夫人没有扑中,自己却摔倒了。
“老爷,救命啊,救命啊···”
倒在地上的夫人还没呼喊几声,就没了声息,管家想要上去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冷笑,随即有孩童凄厉的哭声传出。
“你是什么人?快放了我的孩儿!”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嘈杂的人声借着清冷的风从远处传来,此外再无声响。
“只要你放了我的孩儿,整座傅府都让给你···”傅相公的呼喊中已经有了哭腔。
“放了这娃娃可以,只是要劳烦傅相公与在下再赌一局”
听到歹人终于应答,傅相公癫狂一般赶忙回答:“赌什么?赌什么?赌什么!”
“对呀,赌什么呢?”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夜空中的鸱鸮一般冷人毛骨悚然。
“咱们就赌···赌你的管家是否能经受的住我的羽箭,还是老规矩,如果是双数相公就赢啦,小娃娃也立刻还你,如何?”那人说完一阵狂笑。
傅相公看着风烛残年的左管家,心中万分酸楚。左管家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主人,过雁楼失火小人还不知如何弥补,现在正是好机会,老头子的贱命如果能救活小主人,小人···小人定能有脸见老主人···”
还没等老管家说完,嗖嗖嗖,三支羽箭一齐射来,老管家口中鲜血直涌,牙关紧咬,拳头紧紧攥,终于没有倒下。傅相公早已哭出了声音,不住俯身下拜。
“左管家,傅家上下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一阵破空之声从傅相公耳旁划过,一前一后飞来两支羽箭,老管家突然纵身跃起,一支羽箭从他脑门射入,穿透颅骨露出箭头,另一只却擦肩而过,身中四箭的左管家一声惨叫仰天而倒。傅相公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在一旁不住地干呕。
“好了,傅相公,您福星高照又赢了一局,快来接你的公子吧···”
那声音刚落,傅相公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对面的高楼中飞速坠落,傅相公才回味过来,原来是小庭云被从高楼中扔了下来,赶忙飞跑过去接。可是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前时,小庭云正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哭叫一声,早已血肉模糊。
“啊···啊···啊···”
傅相公彻底癫狂了,不住地哇哇大叫,叫一阵又不停的干呕。就这样折腾了半天,高楼之上的人一阵放肆的大笑。抬手射出一箭,正中傅相公后心,院中终于没了疯癫的狂喊。
在一片喧闹与慌乱中,傅府终于化为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