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堆积翻滚,天色昏黄隐隐有雷鸣掩在云间,山风骤起,卷起无根落叶拍打着紧闭的朱红色山门,一个上身只着一件中衣的青年直挺挺跪在门前,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色的中衣渐渐被血迹晕染上一层艳色。
突然一道霹雳划破长空,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仿若重锤打在青年身上,青年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形亦是摇摇欲坠。雨下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朱红色的山门悄然打开一丝缝隙,青年满怀希望的抬起头,只见一位三旬有余的妇人打着伞拎着一个包裹快步走出,满面忧色地走到他身前。
“师娘……”看清来人后,青年有些虚弱地唤道,一双星眸陡然亮起一阵希冀的光芒。
薛夫人见二十年来当做亲子般疼爱的首徒,此刻狼狈憔悴的样子,心中一阵阵难过,但身为丈夫的掌门虽然爱重她,却一向固执,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断然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她只能狠狠心说道:“清儿,事已至此你应该知道的,你师父他断然不会收回成命,你此前内伤未愈,又依门规受了笞邢,不该淋雨的,先随师娘下山,暂时安置在镇上吧。”
穆清看着薛夫人一脸无奈心痛的样子,心中仿佛有一蓬火焰被这瓢泼大雨浇灭,他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默默向着薛夫人和再次紧闭的山门拜了三拜,这才起身,由薛夫人扶着踉跄着下山。
身后厚重的雨幕冲刷着紧闭的山门,掩住了门匾上剑气纵横的岐山二字,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在山路上汇聚成泥泞的溪流,蜿蜒着消失在无边雨幕中。
穆清陡然从梦中惊醒,茫然地望着简陋的屋顶,清癯的面上肤色苍白,胡桩放肆地爬满半张面庞,泛着淡淡的青色,深邃的眉眼间凝着一丝抹不掉的风霜,越发显得颓唐。窗外八月的暴雨惊雷昼夜难辨。他翻身而起,赤裸的上身略显瘦削,苍白的皮肤下却是肌理匀称,仿若林间年轻的雄鹿。行动间不经意露出后背盘桓交错的数十条鞭伤,早已愈合的伤痕依稀可见当年狰狞的形状,随即迅速被衣衫掩去。
略略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青布长袍,穆清拿起落在枕边的质朴长剑,蹒跚着走到陈旧的木桌前,一把抓过横躺在桌上的酒葫芦,咬开瓶塞仰头向口中倒去,却只从瓶口滑下几滴残酒。他嘟嘟囔囔着晃了晃葫芦,发觉其中已是涓滴无存,只得将葫芦往腰间一挂,顺手扯过委顿在长椅上的斗笠蓑衣披上身,取过床边挂着斗笠,推门而出,也不在意屋外大雨如注,一步三晃得向着赤水镇上唯一的酒肆走去。
大概是暴雨的影响,今天的酒肆显得尤为昏暗、冷清,店内空空荡荡,店小二正无所事事的靠着柱子打盹,听见有客进门的动静,方才睁开一双朦胧睡眼,见是穆清冒雨而来也不觉以外,打着哈欠,慢吞吞地走来,无精打采地问道:“穆哥儿,今儿这么大雨,你咋又出来哩?”
穆清解下蓑衣挂在门口,随便寻了张桌子坐下,将酒葫芦抛进小二怀里,挑眉邪邪一笑,略有些不怀好意地说道:“小哥儿不知道,有些营生就是得趁着这天色才好。”
“切。穆哥儿你少唬人玩儿,打量咱是那新来的愣子呢。这镇上谁不知道你最爱唬人啊!”店小二咂咂嘴说道,提拎着酒葫芦去打烧酒,“也不知道穆哥儿你咋想的,也就身行头像个走江湖的。”
“怎么的,你还希望有人在这店上来出大戏啊?”穆清打趣道,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店小二眼珠一转,将酒葫芦放到桌上,顺势坐下,一边比划一边嘿嘿笑道:“穆哥儿别说,我还真想见识下,听说那江湖人都是飞檐走壁的,剑下亡魂无数……”
正说话客栈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店小二只得止了话头,站起身往门前走去。
才刚迈出两步,就听见一声长长的马嘶,紧接着一道身影跌进门来,浑身泥血浆成一团滴滴答答往下直落,形容狼狈至极,倒在地上喉头喝喝几下便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把店小二吓得一跤跌在地上,手脚并用拼命向后挪。忽然店小二眼前一花,穆清已站在门口,面色凝重和平常判若两人,隐隐带着几分戾气。
穆清蹲下身拾起一块糊满泥浆的东西,略略擦拭了几下,却是一块非金非木的令牌,上面用大篆刻的岐山二字,竟然是岐山代代相传的掌门令!他脸色大变,迅速将旁边俯趴着的人翻转身,一张约莫十七八岁稚气未脱、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正是曾经的小师弟管扬!
“小哥儿,快去找个大夫来!”穆清伸手探了探脉,抬头迅速嘱咐道,说完将剑穗上挂着的鱼形金饰扯下扔给小二,“记得给大夫说是极重的外伤患,让他带上好的刀创药来!”
穆清说着抱起昏迷中的管扬纵身上楼,见店小二还愣在那里,提声喝道:“快去!”
店小二哪见过这等阵仗,直到穆清一声暴喝,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拾起金饰,奔出酒肆,连伞都不记得拿上,就这么冲进了暴雨中。
转眼一天一夜过去了,穆清坐在床边守着尚未从昏迷中醒来的管扬,手中无意识的把玩着岐山令,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映衬得神情更加深沉莫测,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显得尤其明亮,隐隐透出几许焦虑:窗外黑云低垂重重压在赤水镇上,阴郁的天空叫人喘不过气来,一如自己被逐出师门的那日……自那日起自己便换了名号,七年来从不与岐山联系,不知道师门遭遇了何等变故,小师弟竟然身负重伤带着岐山令寻到千里之外的赤水城……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穆清赶忙向床上望去,只见管扬眼睑轻颤,口中隐隐溢出痛苦的呻吟,接着便张开了眼睛,略带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显然还未彻底清醒。
“小师……管兄弟,管兄弟,你可还认得我?”
管扬目光涣散,略显茫然地望着穆清,忽然他瞳孔猛得一缩,挣扎着坐起身,一把拉住穆清的手臂,面带惶恐,急切地说道:“大师兄,岐山出事儿了!一个月前,也不知哪儿来了一大群恶客,围了山门,师父带着诸位师兄镇守山门,派我和七师兄、八师兄偷偷从后山溜走,求援……”
说话间,管扬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的情景,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悲愤,他哽咽着继续说道:“那……那些人在山下……设了埋伏……师兄们让我先走……”
“嘘……别说了,大师兄都知道了,你现在第一要务是好好休息,先养好伤再说。”穆清伸手轻轻掩住管扬的双眼,扶着他慢慢躺回床上,将枚扳指套在他手上,柔声道,“岐山的事儿自有我去操心,你安心在此养伤,我托了朋友照看你。如果我三月未归你就收拾好东西离开赤水,我去鸿音阁阁主有旧,你拿着这扳指去找她,记住如果我没回来,你万万不得再回岐山,至少为师门保留一点传承。”
交代完这一切,不待管扬再说什么,穆清便出手点了他的睡穴,自窗口纵身一跃,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