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逐渐融化,路面上不见了踪迹,只在阴暗的墙角或不见光的旮旯尚有残余。时间是凌晨六点多钟,月亮如水,均匀的铺洒下来,土层冻的硬邦邦,如同穿了铠甲,轻轻一敲便铮铮作响。王婉芬早早就起床了,她要去扫地衣,这是烧炕的主要材料。这个时候,雄鸡开始歌唱了,“喔-喔-喔”先是东家的,后是西家的,一只和一只,一声赛一声,随后,整个村子的雄鸡都开始了歌唱。“吱---吱”,不知谁家院门发出长长的声响,似长号,似长笛。紧接着,各家院门都打开了,东家的,西家的,一声抑,一声扬,从村东开到村西,又从村西开到村东。女人们出门了,包着头巾,裹着厚厚的衣服,严严实实,背着背篓,拿着铁铲,一个个,一组组,一群群,相约相伴,默默的朝郊野走去,天冷,谁都不想说话。王婉芬也出发了,九娘已在门口等她,破棉袄、厚头巾,背篓里,是铁铲、扫帚等工具,她俩要去的是村子东头一片不大的林子,那里落叶、地衣铺的很厚,九娘白天踩过点。月光下,林子里,树影干瘪,人影晃动,“刷-刷”扫把与草层的摩擦声渐次响起,已经有女人来到,大家相互打过招呼,开始各自劳作。王婉芬选择了林子边缘的一块地方,这里草层较厚,她拿起工具,左铲铲,右扫扫,一个大大的碎草垛已堆积起来。不大一会儿,一个个大小各异的草堆雨后春松般的出现在林子里,劳作产生的热量驱走了冬日的寒冷,女人们解下包裹在头上的围巾,有人甚至脱下了棉袄,停下劳动,相互说笑几句,之后,又投入各自的劳作中,“刷刷”声又从林子里传来。在这个贫穷的年代,人们烧不起煤炭,这山野杂草、荒郊地衣,填充着李家庄及周边人们贫穷的沟痕,不经意间成了生产资料的一种。
男人们心疼老婆,陆续赶来了,带着热水、面饼犒劳自己的女人,帮她掸掉粘在衣服上的草屑,为她围好破旧的头巾,给她递热水到芬芳的唇边,饼子塞到她粗糙的手中,女人们嘴里骂着“死男人”,心里却甜蜜无比,丹唇微启,烟眉两弯,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安安静静的瞅着丈夫一篓一篓装好地衣,之后乖乖的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回家。此时,月光照在男人身上,洒在女人身上,照亮着她们回家的路。寒冷的冬晨,破旧的衣裳,无法阻挡爱情的甜蜜。他们的恩爱,王婉芬看在眼里,悲在心里,他们你侬我侬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加劲忙自己的活儿,她渴望这样的爱情和婚姻。对女人来说,婚姻犹如第二次生命,优质的婚姻更是一次绝佳的生命旅行,然而命运总是玩笑,越是渴望越是得不到,就算国生在家,他也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冒着严寒来帮她,或者说是根本不可能,她和丈夫之间的鸿沟越拉越大,终究要靠什么来填补,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既然命运如此安排,也自有道理吧,她认命。
九娘也是苦命人,年过花甲,中年丧偶,改嫁到李家庄,没过几年舒心日子,夫就患病瘫痪在床,照顾丈夫,拉扯孩子,家里家外,全部的重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幸好丈夫有离休金,日子过得也不是很艰难。相似的命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九娘同情王婉芬母女的遭遇,自家孩子不能穿的衣物,只要不是太破旧,若是王婉芬有需要,都会慷慨相赠。其实,这几年里,李晓佳穿的衣服、鞋子,甚至包括王婉芬的,大多是九娘赠送的,经缝纫改造,便是漂亮的衣服,王婉芬很感激九娘。
混合着土和草,一背篓地衣的重量接近一百斤,王婉芬来回五趟才全部背完,整整齐齐的堆码在草棚下。汗水浸透了她全身,内衣紧紧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扯下头巾,进了偏房换衣服。上了炕,她一件件的解下衣服,光身子钻进了被窝,白皙的皮肤,高耸的**,纤细的蛮腰,丰腴的臀部,凸凹有致,线条优美,活脱脱一件艺术品。虽过中年,已为人母,王婉芬的身材依旧饱满,终日劳作时身体各个部位很协调的发育,若加精心打扮,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为过。她躺在被窝里,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汗水,晓佳这会也该到学校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带馒头,她心里嘀咕着,突然感觉胃部不适,一阵恶心,她猛的翻身爬在炕头,干呕了一阵,也没有吐出一点杂物,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吧,王婉芬这样想。李贤老人刚刚起床,坐在火炉旁炖茶喝,他耳背,没听见儿媳的呕吐声。
事实上,王婉芬怀孕了,呕吐是征兆,之后几天饭后的呕吐更是证明了这点,村里的接生婆五娘已把过脉,确定了怀孕的事实。儿媳的怀孕,使李贤老人心情大好,饱经沧桑的脸上笑容比以往多了,挂在腰间的旱烟袋甩动的更加有节奏了,他期盼是个男孩,延续香火,兄弟七人除他之外,都是孙儿绕膝,唯独自己,年将古稀,没有孙子,虽说有两孙子,却没有一个带把儿的,一个患病不轻,一个无血缘关系,一直以来,这件事就像石头一样重重的压在心里,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成为闲话台上村民们常常议论的话题。为此,他专门步行到八里路之外的观音庙上香求签,跪拜神灵保佑生个男婴。自儿媳有了身孕,李贤老人身体也慢慢的硬朗起来了,老人也承担起了一部分家务活,张慧对王婉芬的态度稍有转变,时不时也上锅煮饭,踩着小脚进进出出,力所能及的减轻儿媳的劳动量,小姑彩娥还是依旧的傲慢和刻薄,“不就是怀孕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心中愤愤不平。李晓佳更是当起了妈妈的“拐杖”,争抢着做妈妈手中的活儿,她心疼妈妈,却担心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之后,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会更加糟糕,她甚至问妈妈,有了弟弟或妹妹后会不会不会疼爱自己了?当有这种念头时,她会猛的摇摇头,心想,不会的,爷爷、妈妈会很疼爱自己的。李晓佳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不胡思乱想,毕竟处于这样尴尬的现实中,一旦稚嫩的心灵蒙受阴影或伤害,疗程或许是一生的时间。造化总是弄人。
王婉芬怀孕的消息很快在村子传开,李贤老人一出门,都会有乡亲们上前询问,“四哥,婉芬有了啊?”“哈哈,是啊是啊”,“四叔,婉芬嫂子有了啊”“哈哈,是啊是啊”,乡亲们也希望怀的是男孩,有的真心希望,有的虚情假意。每遇问话,李贤老人都是手捋花白胡须哈哈大笑,老人心里高兴。
……
王婉芬在后院给猪和食,“姐姐,姐姐?”忽然有人喊,王婉芬停住手中的活儿,询声望去,慧芳站在崖顶正向他招手,慧芳也是卧庄村人,小王婉芬几岁,两人互称姐妹,关系较好。
“慧芳,怎么不到家里来”王婉芬笑着朝崖上喊道。
“姐姐,我准备去我婆婆家,看见你在后院,和你说说话”。
“是啊,刚和猪食,你这几天忙什么呢?娃娃都乖着?”
“就家里的那些破事啊,姐,你有了啊”
“呵呵,是啊”
“大喜事啊姐,你要保养好身子,我可等着抱大胖侄子呢”
“呵呵,好啊,到时候少不了不抱”
“我前天回娘家一趟,碰见你娘了,她问你呢”
“我娘身体还硬朗吧,我也好长时间没去看看了”
“老阿姨身体挺硬朗的,很挂念你,你抽空回家看看”
“哎,家里活一大堆,也没时间去,现在怀孕,就更去不了了”
“谁说不是呢,姐我走了啊,我婆婆等我呢,你注意养好胎,少干活,多休息。”
“赶紧去吧”王婉芬朝慧芳招了招手,等猪吃完食,赶猪进圈,她出了后院,回到偏房,躺进一堆破旧的被褥,忧伤的眼神紧紧锁在房顶,思绪音符般跳跃,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弟弟妹妹,想到小佳,想到丈夫,想到肚子里的孩子……
王婉芬怀孕后,家里生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增添了几份喜悦,不过这份喜悦一直没能传递到李国生那里,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厂里发生了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生产车间有职工酗酒值班,违规操作,整个人卷入机器进料口,上半身粉碎成肉末,只剩腰以下部分卡在机器中得意完整,惨不忍睹。
出事的不是别人,恰是同村人李铁匠的儿子,李铁匠并非铁匠,解放前为活命外出乞讨,回村后说自己在南方大城市做铁匠,至于做没做过铁匠谁也不知情,也没有村民见过再次他操起这门活计,生活极度穷苦,有一儿子,名李小匠,二十三岁了,整天带领村子里一帮小孩闲逛,无所事事。李国生怜其现状,年初面粉厂社会招工,费了好大周折,才争取一个名额,让李小匠当了一名工人,因为此事,得罪了大叔、二叔、五叔、六叔等亲人,几个堂兄弟更是记恨国生,面不搭言。李国生亲手整理好李小匠的身体残骸,用木棍、铁丝等作出人的上半身的形状,和未粉碎的腰部、腿部相连接,一把一把的将机器中流出的肉末堆砌在尸骨上,李小匠得完整的回家。每一捧肉末,似从心中撕裂;每一捧血水,如有千斤重,李国生颤抖着双手,泪流满面,不晓得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李小匠得尸骨整理完好。尸体入棺后,停放在厂部仓库,等候组织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