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你痛吗?”
来到北教堂的偏殿,这里的琉璃窗下立着十字形的倒影,斑斓的七彩构成了圣子受难的轮廓,窗外是攀附的藤蔓,遮挡住了此地本就不多的阳光。
灰暗的色调下,一身便服的索尔二世为祭台上的蜡烛一一点起火光,他不回头,不转身,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静静的,配合着殿内的环境,带来一种奇特的,要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
再看保罗,他在踏足殿室的那一刻就住了嘴,安安静静的跟在佐伊身后,几乎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再没有了往日里咄咄逼人的气质,只剩下了一份与此地相得益彰的沉静与安稳。
“我痛。”保罗如实答道。他低着头,从佐伊的角度看去,这个男人的鼻尖还残留着凝结的鼻血,脸颊高高肿起,整张脸上没有一处的皮肤是好的,全都带着青紫的淤血,叫人不忍直视。
应该是破相了吧。
佐伊的内心有一种淡淡的,名为爽快的情绪正在蔓延,令她勾起微笑。
“你恨吗?”
教宗走了两步,拿起祭台上的一本圣典,伸手拂去封面上的灰尘。索尔二世微笑着看着保罗,等待着神官的回答。
“我不恨。”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一个人是被预定得救的,那他必定会听到纯正的福音,坚守主的道。我主凭着他自己的意旨而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就如同我面上的伤,受的苦楚,也是主的计划,我的任务便是领受着和圣子一般的流血,籍此来磨练我的意志,锻炼我的肉体,好叫我早日得救。”
“因此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冕下,我为何要恨呢?”
“若世人都如你这般,俗世早已成天堂。保罗,你需铭记,我主就是道路,便是真理,即是生命,因为我主无所不能。你尽需全心侍奉,神必应允他的儿女。”
索尔二世满意的点头,他把圣典倒持,交到保罗的手中,嘱咐他道:“去罢,受选人保罗·柯查尔,神的启示唯独圣典与圣子。”
等到保罗举着圣典退出,索尔二世才转过身来同佐伊说话:“说吧,孩子,你这次找我来又有何事?”
“索尔爷爷。”佐伊先是亲昵的唤了一声,见冕下面色平淡,她才放心的同教宗谈起受洗书的事,“我听说,皇帝陛下最近在帝都公布了一道诏书。”
她的话说一半,欲言又止,双眼瞥着教宗的神情,见后者的嘴唇微动,女孩便低下了头,做安静聆听状。
“你是说受洗书么,孩子,被罪蒙蔽的凡人不能揣摩神明,只有全知全能的主言了,我们才能做。”
“可是一直以来不都只有正教会的教宗才是人与神的中保吗?”
“圣子也不是我主创世以来便降生的。”索尔二世端起烛火,沾了滚烫的蜡油,在额前画了一个十字,但见他是全然不怕火的,手指捻起火苗,又在臂上画了十字,双膝跪倒在地,面朝圣子受难像,低声祈祷。
“新的时代总有新的先知。”
“可之后的冕下便不再是唯一,索尔爷爷,你觉得这可行吗?君权与神权合二为一,这是一头怪物,而您,正是握着这头怪物枷锁的人。”佐伊想要从教宗这儿得到点不一样的筹码,“就算是到了新的时代,冕下,我真心实意的同你诉说,同一个时代的帝国也不会出现两位弥赛亚,真正的救世主只有一个。”
“那也不应该是我了,孩子,教会已经老迈。而我,也即将受主蒙招。”
老人浅蓝色的双眼有着不同于这个年龄段的清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佐伊感觉自己肮脏的心思像是中了一支利箭。不过,这腐朽的箭矢并不致命,多林亚菲依旧挺着伤残的身躯,想要向他谋求利益,“冕下,我作为帝国的大公,正教会的多林亚菲,我觉得我有必要在天父传达真意之时,参与受洗书的讨论,就算您在俗世的权威至高无上,是人与神的中保,但我也是正教会的信仰守护,是天主亲善的选民,天堂之侧,必有我的坐席。”
“索尔爷爷,在您签署受洗书的时候,是否有考虑到我的立场呢?这是一次信与信的背叛,骄傲蒙蔽了我们的眼。冕下,就算您不对我解读圣意的成熟抱有期待,您也应当事先通知我,好叫我知晓世上又出了一位天堂的荣光在凡世的行走人。”
“孩子,你想要些什么,但说无妨。”索尔二世静静的直视着窗户上的轮廓,他看着那些郁郁葱葱的叶片,带着青春的气息,美好的味道,“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天主的偏爱也有限度。说吧,孩子,你不必费尽心思的去说服一位行将木就的老人,老朽的尘埃总是要被旺盛的新生取代。新种下的种子也必是在渴求着成长的,佐伊,你不必把世间的一切都当作未有开垦的土地,艰难的处境总有出头的时日,这是来自长辈的经验。我期望着你是一位合格的多林亚菲,你的父亲也必然是这么期望着的。”
“我想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够让我在辉光主校学习的身份。”佐伊想起当日在环形大剧场见到的比斗,那些少年不过与她一般大小,只长了几岁,战斗力就不可小觑,“德里安的佐伊已经不适合我了,我希望能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有着小小的贵族身份,生在加斯兰,却早早的失去了父母和亲属,只能在身为教父的神官抚养下长大的人。”
“她人生的前十五年一如常人般的在玩乐和定时的礼拜中度过,有着清白的履历和一笔资产,向往着法术和骑士的世界,是个尚且稚嫩,喜爱做梦的,普普通通的贵族少女。”
“冕下,我希望我能够成为这样的人,身份无足轻重,既不会影响到大人物的决断,也不会给教廷带来意料之外的麻烦,她一无所知,温和无害。”
“孩子,你想要离开加斯兰吗?”索尔二世看着她,解开衣扣,露出肌肉松弛的胸膛,沾了蜡油,在这灰白色的皮肤上画下惨白色的十字架,“将虚假宣诸于口是大罪,将虚假描画纸上是大罪,我忏悔。”
年迈的老人对着圣子的像静默,他跪拜,又站起,把烛火掐灭,把蜡油沾在手上,与佐伊说道:“来,受了这一杯苦酒吧,人的罪流于地上,怕是永远也洗不净了。”
嘴上说着“我忏悔”,心中喜悦的佐伊安然领受老人在自己裸露的腕上画下赎罪的印记,温温的,没什么热度的蜡油已经有些凝固了,只是刚一画好,便落在地上,佐伊想去拾起,一只手拦在了她的面前,索尔二世一边去取还燃烧着的烛火,一边与她宣讲,“这是我主赦免你了,所以让火的试炼从你的肉上落下,毫发无损。是了,孩子,你与我说吧,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要让你放弃多林亚菲的荣耀,以一介无名之身活在世上。”
“因为我的名已落在了水下,被淤泥和黄沙吞没了,再也浮不起来。冕下,就在我见到您的三十分钟前,我在骑士大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克劳狄乌斯的凯撒,金发的女孩克里斯提娜。”
“输给他人并不可耻。”
“但证明不了自己的勇气和实力便是耻辱,在贵族的口中,我已与皇帝的黑手相连,成了一个笑柄。况且,乌鸦叫的我身心疲累,索尔爷爷,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您就让我解脱吧,让我离开这噬人的漩涡。有谁知道明日,陛下会不会又在我的牢笼上再挂上两柄重锁,只为防止那子虚乌有的,德里安的复辟。”
“孩子,我只是你长成道路上的一位微不足道的洒水农夫,真正永恒的太阳还要你自己去寻,回去罢,关于身份的文件,我会让保罗为你送来。”
“我是希望你们两人能够好好相处的。不过,个人的意志由个人决定,个人的命运则是神明手中的轮盘,请不要忘记,孩子,你的所作所为,皆会在灵魂的彼岸留下烙印,不要作恶,也不要犯错,神明会庇佑你在凡世洁净的身,因为他注视所有,因为他无所不能。”
“我明白。”
小步的后退,佐伊回到门前,把偏殿的大门合上,她见到了正在不远处的廊柱下跪地苦读的保罗,他听到了佐伊关门的轻响,转过头来,望着这边,无声的做着口型:我必是多林亚菲,神明应许的破晓者之主。
对此,佐伊的回应是:
“如果地上之人皆如你,脑中痴愚心盲目,俗世早已拥我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