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下。”
身穿丝织黑短袍的男人收剑归鞘,他的身形笔直,经过细细打理,毫不卷曲的栗色长发垂至肩膀,即使经过一场剑术格斗,光洁的面容也不见一滴汗水,姿态从容而优雅:“佐伊小姐,不得不说,您是我曾见过的所有学生中最具天赋的贵族小姐。”
“瓦尔达先生,我父亲付你薪酬可不是让你光说好话的。”
面容稚嫩的女孩有着一双不符合她年龄的澄澈双眼,当她微微昂起下巴,扬起她那碧绿的瞳仁时,尽管身躯幼小,但仍给人以一种睥睨的错觉。
“您的舌头和您的剑一样锋利,佐伊小姐,或许再过两年,哦,即使是现在,我也已经对您高超的技艺难以抵挡了。”瓦尔达低笑着取过佐伊手上的刺剑,看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侍女为女孩洗漱及呈上补充体力的小点心。只有他自己明白,眼前的女孩或许还年幼,但他刚才所说的话也不全然是不实的,六岁的孩童连骨骼都还没有定型,但眼前的佐伊·德里安却已经有了一手超出绝大多数剑侍的剑法,她的力量贫弱,所以选用了对力量要求较小的刺剑,每一次的出击都带着成人所不及的迅捷与狠辣,快的令人不禁咋舌,也对这没有一点软弱的剑技啧啧称奇。
天生无情的杀人机器。
佐伊在被服侍的过程中一如之前的训练中般面无表情,她任由侍女在她身上擦洗,既不像好动的男孩子一样挣扎,也与文静害羞的女孩儿不同,她身上的意志坚定,剑势已有小成。
不过,可惜啊......她姓德里安,这一姓氏注定了她一生衣食无忧,享尽常人不能想象的荣华富贵,也注定了她一辈子在帝国无所成就,只能偏安一隅,在历史的沙尘中有如被风吹过的微粒,再也无所影踪。
“殿下。”
突然间,瓦尔达听到花园之外传来的声音,他赶紧转头望去,果然见到了一袭蓝袍正在沿着花园的小径往花园中心走来。
“午安,斯克里尔大公。”瓦尔达躬身行礼,他受雇于斯克里尔大公,他也知道这位大公最近过的似乎并不怎么舒心,他小心的用眼角撇过大公身旁侍卫的脸色,从他们焦躁的表情上,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他又一次的鞠倒,向大公请辞。
“走吧,瓦尔达阁下,你是个好老师,我的女儿会铭记你的。”斯克里尔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目视着瓦尔达走出花园,然后才回头看他面容紧绷的女儿。
“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你为何这么慌张。”
佐伊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清茶,亲自递送到父亲面前,看着这个以往时常面带笑容,善于与人交好的男人此刻面沉如水,再也掩盖不住身上的那股惊惶和看向自己时流露出的悲痛。
“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太多,我的女儿,德里安的佐伊,你本该是帝国的公主,看着我端坐在尼兰诺尔的宝座上......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忘记,即使德里安家族的男丁断绝,也必然不会失去它源自圣梅尔库里乌斯的荣光。”
“父亲。”
佐伊措不及防的被斯克里尔抱起,她不再言语,紧张的气氛随着斯克里尔大公的到来已经弥漫了整个府邸,仆人和侍卫们都被吓的噤声,他们纷纷低下头颅,只用双眼去看自己的鞋尖,站立不动的身体在斯克里尔大公走过的时候自指节开始便微微颤动,这般彷如末日来临的景象从未有过,就是最看不懂他人脸色的新人也都躲了起来,只拨开几片树叶,带着好奇和对未来的惊恐目视着斯克里尔大公抱着他的女儿走进了大公专用的淋洗室。
这里,是自凯撒·尤利乌斯·至高者入主加斯兰以来就专属于德里安大公的淋洗室,数百年来的德里安大公都是在此接受正教会教宗的淋洗与赐福,在此世生活了六年的佐伊也曾来过一次这里,那是她刚出生时,眼睛尚且还睁不开,就被奶妈抱到了这里,在喜庆的奏乐和欢呼中迎来了一双温和的大手和略带冰冷的清水,她听到父亲骄傲的呼喊和母亲温柔的祷告,教宗冕下在她额上点下的鲜红圣痕,很疼,但她忍住没有哭,她知道自己是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正嗷嗷待哺的婴孩,这也被视为她出生时的一桩奇迹,被教宗冕下惊叹为贴近主的孩子。
想起此世的母亲,佐伊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缠着的怀表,表壳上刻有帝国文字和正舒展六翼,手持权杖的大天使:“维耶尔·德里安·多林亚菲·奥古斯都,A.D.110。”
她慢慢念出表壳上的文字,这细弱的,犹如蚊子般的声音还是被斯克里尔听到了,大公眼中的哀色更盛,他不再犹豫,越过佐伊,一把抓起了摆在祭台上的仪式短剑。
短剑长约两个成年人的小臂,宽约三指,没有剑鞘,只是用厚厚的符文布将其包裹,上面画满了用鲜血浸透的符文,但却不带一点血腥味,反而在阳光下带着点柔和的味道,不会令人一眼看去就心生不喜。
斯克里尔带着短剑和佐伊,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召集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人,他们聚集在大公府的大厅内,看着年已三十的大公换上一身只在隆重场合才会穿戴的红蓝白交织的礼袍,上面缀满了镀金的银链,长长的链接着腰间镶满了各色宝石的大公腰带,在挥手间,礼袍发出悦耳的低鸣,像是有无数人在随他一同说话:“朋友们,信仰着我主的朋友们,我是德里安的斯克里尔,克洛维安的大公,白鲸港的保护者,神启多林瑞克帝国的信仰守护者,教宗冕下承认的多林亚菲,在座的各位,无有人不认识我,也无有人会质疑教宗对德里安家族的爱护和信赖,主,他立于天空,而教宗冕下!则放牧于大地,而我,斯克里尔·德里安·多林亚菲,即是冕下不容辩驳的坚盾,也即负有将多林亚菲称号永世传承下去的职责!”
“现在,众位享有我主庇护的朋友,我欢迎你们,也为你们的到来而高兴,我以我主之名起誓,请你们亲眼见证新一代多林亚菲的诞生,这是我们德里安家族一直以来不容推却的责任,在此,我希望,让我受教宗洗礼,被称为贴近神之人的女儿,佐伊·德里安,能够接受这份我主赐下的苦难,她及她今后的子嗣,直至世界毁灭,死人从地上翻转复生,方能交还于我主的多林亚菲,坚守这世间不被无知和蒙昧的乌云遮蔽,让来自天堂的真理遍洒大地,愿荣耀归于主!”
“愿荣耀归于主!”
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众位被召集而来的仆人和侍卫,以及一些攀附德里安的小贵族们都无权驳斥斯克里尔大公不符常规的举动,他们心情复杂的看着斯克里尔把仪式短剑——一把从圣梅尔库里乌斯时代就传承下来的,名为破晓者的短剑放入六岁女童的手中,然后由一位侍女环抱,穿过人群,走出府邸,在街上来去民众们的注视下,来到帝都加斯兰的尼兰诺尔广场,鞠起喷泉中的一点清水,淋在头上,至此,每一位受封的多林亚菲所需经过的步骤都已完成,斯克里尔大公也成为了第一位尚在人世,就已失去了他信仰守护称号的多林亚菲。
握住手中短剑,骨质的剑柄不断传来温暖的感觉,它竟催促着佐伊拔出它。
“父亲......”隔着人群,佐伊望见在人群的另一边,黑色的帝国乌鸦蛮横的用带鞘的刀剑殴打排开街边聚拢的人群,在尖叫和辱骂声中,他们带着轻蔑的眼神,向穿着礼袍的斯克里尔出示文件,大公没有抵抗,他面带微笑,束手就擒,任由粗鲁的士兵来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双手反剪,他或许是发现了女儿的目光,朝着这边看过来,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好像再说: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
“父亲!”
佐伊叫出声来,她下意识的去拔手中的剑柄,一道阳光直落下来,照在女孩的身上,藏在符文布中的剑刃翠绿,剑脊的部分满是和女孩额间相同的圣痕,一时间,佐伊仿佛听到神明在云端呼唤,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但又震耳欲聋,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充满了力量,全身上下就没这么健康过,舒畅过,满溢的几乎是要叫她赶紧动起来,发泄出来,而她也是这样做的。
“放开我的父亲。”佐伊一声厉喝,她迅如闪电的身影吓了押送斯克里尔的禁卫军一跳,他们都做过拔刀术的训练,但仍是来不及,女孩的速度根本不是常人可以抵抗的快速,她只一眨眼,就穿过了层层人群,来到了距离斯克里尔不足十米的地方。
“杀了她。”
禁卫军的队长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处刑令,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第一个接触佐伊的禁卫军士兵来不及拔刀,但是,他仍是以手臂挡下了女孩的短剑。
“固。”士兵口中低唱一个字符,他裸露在外的手背自指尖开始,灰白色的纹路就一直延伸着到了紧扎住的袖口的最深处,破晓者的剑刃砍在他的手上,反而被崩掉了一个口子。
“不要!放过她。”斯克里尔在禁卫军士兵面前一直保持着的贵族风度终于被他抛之脑后,大公只是轻轻一挣,两边的士兵就感觉有一股大力袭来,他们抓握不住,被甩脱倒地,他几步冲到佐伊的身前,口中极快的念过咒语,一团裹挟着冰片的寒气就掠过了先前正准备拔刀突刺的士兵身体,后者连一声惨叫也无,就直愣愣的扑到在地,没了声息。
“放过她。”大公喘着气,他看着包围上来,蓄势待发的黑衣士兵,举起双手,说道,“让我和她说几句话,之后,我会跟着你们走的,绝不反抗。”
“绝不反抗?”
“绝不反抗。”
“好吧,你有一分钟的时间,斯克里尔大公。我想,如果不是在如此尴尬的时候遇上你的话,我会为你的实力举杯。”
“多谢。”
斯克里尔蹲下身,他细细的抚摸过佐伊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眼中有些晶莹。
“父亲,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对,我不会离开你的,佐伊。”
“你不能骗我。”
“我不会骗你,佐伊,我答应你,斯克里尔,你的父亲永远不会离开你,但是,佐伊,你忘记了吗?你的母亲是怎么教育你的,这时候,你应该怎么做才对?”
佐伊摇了摇头,下一刻,就被斯克里尔抱在怀中。
“你也应该答应我一件事作为回礼才行,佐伊。”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吧,就像你母亲一样,她留给你祖父的怀表,而我,则给你了多林亚菲,去找你的教宗爷爷吧,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能让你回来吗?”
“佐伊,再见......”
斯克里尔拍了拍佐伊的肩膀,他站了起来,坦然向着士兵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