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梁,南平国都。
雪已停,风已静。
初生的太阳也已经爬到了头顶,笔直地将日光推向厚厚的雪地。
雪地里犹有几株腊梅还在绽放。绯红的腊梅孤单地点缀着这黑与白的世界,却让这黑与白之间多了几分妖媚的红色。
“人的血也是红色的。”
唐英博看着御花园里孤芳自赏的腊梅,突然这样想。
他手里握着今早从临淝城送来的急报。早在许多天前,临淝被萧国大将张克率领大军十万突袭,守将王梓钧苦守待援。按照路程来算,这封求援信应该是十天前发的。如今,临淝究竟如何,是否失守,京梁城还未得到消息。
去年唐英博灭了南陈,建立南平国,为大礼元年。他还身处壮年,正要发愤图强,积蓄实力,以备日后大展手脚,却被北方的燕国挑唆关系,一向与南平井水不犯河水的萧国居然主动偷袭南平,彻底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
适才上朝,群臣一番激烈的辩驳,讨论了半晌都没能分析出萧国的战争意图,最后只得退朝。唐英博便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御花园里,一来考校考校两个儿子的能力,让他们说出萧国的战争意图,二来也是提早让太子熟悉政事。
“父皇!儿臣愿率我南平虎贲之师前往临淝,必可退敌!”南平二王子唐麟柯站在台阶下,向唐英博请战。
唐英博没有说话,仍旧背对着众人,赏着腊梅。那深邃又冷漠的眼神,盯着雪地里的绯红,仿佛穿过了山水城郭,看到了临淝城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消失。
唐麟柯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哥哥,南平太子唐麒泽。
唐麒泽肃然道:“二弟,王兄我身为长子,为父分忧乃是分内之事。这出征之事,我义不容辞。”他缓了缓,又道,“临淝至关重要,乃是我国面对萧国的第一道关口。守将王梓钧乃不世良将,二弟你对他苦心栽培,他必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你且放心。何况,如今内乱方平,外患又起,朝里没有人照应怎么行,有你在父皇身边,我才放心啊。”
唐英博听此,眼里精光一闪,却仍旧面无表情。唐麒泽的这番话,虽是主动请战,却同时暗损唐麟柯识人不明。王梓钧守城能力暂且不论,这前期守备不足导致被萧国偷袭的罪名可就不小。眼看着临淝就要在当年唐麟柯保举的王梓钧手里丢掉,唐麒泽必然要落井下石一番。
唐麟柯一听,忙到:“大哥贵为太子,应当助父皇辅佐朝纲,征伐之事如何使得?还是交给臣弟我去。”
唐麒泽见他这么说,脸上怪异的笑容一闪而逝,便默不作声,低眉顺眼的等唐英博。
唐英博不是不明白这两位兄弟之间早有嫌隙,只不过这次的的确确是王梓钧守备不严,才被萧国趁机偷袭。他心里琢磨了一会,淡然道:“荣亲王唐麟柯,朕命你率精兵五万,领平西元帅职,统辖西南战事。你可有异议?”
“儿臣领旨!”
街道上稀稀拉拉地有几个被伍长打发出来打扫尸体的疲惫的兵丁。
雪虽然停了,可地上却结起了冰。冰封了血迹,冻结了战场,消融了温情。
周道梁、燕菲菲和张旭一起被军兵押送着,送到太守府看管起来。
周道梁在路上已经和燕菲菲说熟了话,互通了姓名。当周道梁出于自己男子汉的心理,堵在门口不让萧国军队进来时,燕菲菲心里其实对周道梁就已经有所认可,不再畏惧他了。
当时也亏得周道梁那样做,萧国兵丁才没把手握匕首的他们当做南平兵给杀了。萧国兵丁觉得他们三人甚是可疑,若说是普通百姓吧,又有哪个百姓见了军兵还敢堵房门的?若说是奸细吧,屋子里又有个南平兵的尸体。
搜查的头领干脆把他们一股脑关起来,交给长官慢慢审问,自己还要趁早回营洗个热水澡,好好吃一顿,这才是正事,可不能耽搁了。
周道梁打量了一下子关押他们的柴房,除了冬天储存的干柴和干草,确实没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东西,便坐在草堆里,和张旭、燕菲菲说起话来。
“周.周大哥?”燕菲菲有点忸怩地说,“我以后就这样叫你,可以吗?”
“嗨,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张旭插话道,“我这周兄弟,可是个男子汉,你叫他一声哥,本也应当。”张旭和周道梁算是一起打过架,杀过人了,两个人关系又进了一点。
周道梁却有点不好意思,他想了想,岔开话题道:“菲菲,你是怎么被那两个贼兵抓起来的?”
“我逃难的时候,正在一个岔路口,他们从巷子里冲出来一把把我掳去.”燕菲菲刚说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在人群里找母亲的,如今母亲失踪,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眼泪便吧嗒吧嗒滴下来。
周道梁一见她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道:“菲菲,现在不是没事了吗?咱们不说这个了.”他一伸手想去拍拍燕菲菲,却扯动了搏斗时撕裂的伤口,一下子疼的龇牙咧嘴。
张旭见了,关切道:“周老弟,你的旧伤复发了?”
“额.”周道梁头上转瞬生出豆大的汗珠。
“啊!”燕菲菲见此,抑住思绪,急道:“周大哥,你身上有伤?”
“嗯。必是刚才打斗的时候复发了。”周道梁道。
“你身上有伤,还来救我.”燕菲菲听周道梁如此说,心内很是感激,满眼温柔地望着他,“你为什么就舍了命得来救我?”
“额,这个.”周道梁心想,总不能告诉她,我把她错当成了乐萍,想杀人泄愤吧。他假装轻咳了两声,大义凛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分内之事。”说完心想,不知道这个燕菲菲会不会因为自己拼命保护她,而爱上我啊.
却不料,燕菲菲眼里温柔之色一敛,竟隐有一丝鄙夷,道:“既然如此,周大哥,你可要注意身体,千万别再动了伤处。可惜我们现在这样也没什么药.”
说罢,她又叹了一口气。
张旭各种场合都见过,知道此时不可泄气,哈哈一笑,逗道:“菲菲妹子,我刚刚也是跟他们搏斗来着,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不安慰我一句吗?”
周道梁见了,没好气地道:“也不知当时是谁都快冲到城门口了。”
“我都到城门口了,眼看就要逃出去了,不还是回来救你了吗?”张旭是个厚脸皮。
“两位大哥,”燕菲菲被逗的噗嗤一笑,“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周道梁一阵默然。
“我说,你们两个一看就是没走过江湖的,”张旭的话匣子很合时宜地打开了,“这种情况,越是着急越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不如好好休息,反正他们会来找我们,到时候随机应变呗。”
燕菲菲一想,是这个理。她本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智未完全成熟,心事说放下就放下了,于是露出一双玉臂交叉抱在脑后,惬意地眯着眼,靠在草堆里休息。
周道梁看着她身子凹凸有致,是个美人胚子,心中居然有点波动,心里乐萍留下的阴影也是淡了许多:这燕菲菲长相甜美,身材苗条,我又救了她的命,若是因此结缘,携手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
周道梁美滋滋地想着。
直到这天夜里,才有人给他们送了饭。三个人如同沙漠里见到了水一样,就着干馍馍喝着凉水,也能一阵胡吃海塞。饭后便被带到了太守府的后院书房内。
书房内是一个身穿儒衫,头戴高冠,面白如玉的俊朗男子。若不是见他站立的姿势一看就是个军人,周道梁简直要惊呼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长得这么娘的男人。
这人见了他们,也不客气,一张口便是与长相极不相符的粗嗓门:“李辛派你们来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
“少装蒜!都是明白人,装什么糊涂?”这人倒是挺不耐烦。
张旭一个笑脸道:“将军大人,小民实在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啊。敢问,李辛是谁啊?”
“你们当真不知道?”这人眯了眯眼睛,不等他们答话,从身上袖袍里甩出两把匕首在桌上,“那这两个玩意儿,你们总认识吧。”
周道梁一看,那两把匕首正是他和张旭一人一只的,只是被萧国兵丁收缴了去,原来在他这里。
张旭嘴角微微一抽,很快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满脸谄媚道:“军爷.这这这.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宝贝,我跟我兄弟俩一人一只,用来防身的。我们才杀了一个南平贼兵,就遇上您的兵了,然后就到这儿了。”
将军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道:“即是如此,你们且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杀了贼兵的。”
说完,三人将如何相遇,又如何救人杀人的过程全部说了一遍。
“你们俩先走吧,你留下。”将军甩手一指燕菲菲,吓了燕菲菲一跳。
周道梁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张旭一把拉着他推推搡搡地走出去,“走走走,先别问。”
燕菲菲惊惧地看着这个面若冠玉,声音却粗犷的将军,如同被猎人捕获的小鹿一般。
出门自有守卫带路,将两个人领到了之前的柴房。倒是柴房被人打扫了一通,里面竟然摆放了两张床和一张小八仙桌,想必是从衙门府库里搬出来的。
“啧啧,这床是檀木做的!”张旭摸着床沿,忍不住赞叹道,“哎,你看那个桌子,一看就是石楠木啊!这要是拿去卖了,咱俩可就赚大发了!”
周道梁却无心思量这些,只是一心想着都独身留下的燕菲菲。
张旭见周道梁不理他,便从地上抱起一摞草,扑在床上,叹了一口气道:“小老弟,有些事,不要去想它。想了也没用,该发生的,就都是要发生的。不如好好珍惜现在。”
说着,他躺在了床上,惬意地呼出一口气,缓缓道:“那个娘娘腔将军要菲菲留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你我都清楚,你愁什么呢?难不成,因为你发愁,人家就把燕菲菲完完整整的给你送回来?你要是看上了她,我劝你啊,趁早断了念头。没戏!”
周道梁听他说娘娘腔,有心想笑话他,纠正说那个将军只是长得娘,声音还是挺男人的,然而却说不出话,内心反倒更加忧郁。他两世为人,又经历了生死搏命,思想已经成熟了不少。他想:燕菲菲被留下,想必是要过夜了。我们这些蝇头百姓,如同湖面上的蜉蝣一般,一个波浪就能打翻。而自己从穿越到现在,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却一直被人操控安排,除了躲就是逃,好不容易逞一次英雄,又被萧国人抓住了,前途未卜。前世被欺负,现在又他娘的如同老鼠一般东躲西藏。这日子怎么这么窝囊!
想到这,周道梁默不作声地铺了床,躺了上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旭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再劝解,合眼睡去。
冬天的寒月,仿佛一面镜子,在夜空中反射出白色的冷光,透过窗户,洒在周道梁的身上。
周道梁看着月色里雕着花的窗户,暗自做了决定。
前世既然英年早逝,一腔壮志未酬,今生何不奋而有为,开辟一番事业?无论如何,也比现在这般自怨自艾,东躲西藏要强上许多。
周道梁暗暗握拳,发誓不再为人左右,上天既然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就一定要把握住,证明给别人看,他周道梁也是个能耐人。
夜色已经深了,太守府正房的一扇窗户却无声地打开。
屋内人站在窗边,吹着冬夜的寒风,微微一笑。这人赫然是那古怪的将军。
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睡熟了的燕菲菲,就着黯淡的月光,手里撑开一幅画像,自言自语道:“哼,张旭.屈郃,你改了名换了姓,可你改不了样貌。老子没见过你,就认不出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