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物在瞬间消失不见,我深深地喘着气这才意识到家里停了电,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停电。我所生活的这栋楼房,墙面是斑驳的霉迹,屋顶的角落总在下雨的日子里散发出潮湿粘腻的气息,年老而体态臃肿的女房东会在每个月底用力地拍打被白蚁腐蚀的红漆木门。
那个时候,透过稀疏钻入房内的阳光可以清晰地看到门上不断掉落的木屑,徘徊在空气中像是无数扬起的尘埃。煜煜说那像是雪,白色的、轻飘飘的雪。煜煜说,爸爸我们和妈妈一起去看看雪吧!然后煜煜笑起来,露出很漂亮的虎牙。我不确定我是否看错,那时的以晨轻轻地把头靠在不断抖动的木门上,他的身体随着破旧的门一同颤抖,无数的尘埃在他的身上扬起,像是漂亮的雪花,然后泪珠便悄悄地滑了出来,静静的在阳光下泛着灼眼的光。
我无法在那个时候上前安慰他,我想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因为煜煜到现在仍是没有看过雪,我知道以晨不会再带着我去看雪了,正如他不会再给我任何一点爱了。
我有些懊恼自己会再次陷入这种悲哀的情绪当中,我尽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而非再次被悲伤占满。我转头看着窗外的雨,这纷乱的雨一点儿也不见小反是越来越大。
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早已被风雨打的凌散,我想起身收拾这才突然想起我并不能这么做。我所不得不告诉你的是我在两年前煜煜生日的那一天出了一场车祸,可笑的是那场车祸并没有要了我的命,却更加残酷地夺走了我的行动能力。
现在的我只能终日坐在家里那把毫不舒适的青藤椅上,每一天每一天重复地看着日出日落,看着煜煜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玩着早已破旧的玩具。
有时煜煜会兴奋地跑到我的面前给我讲许许多多他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有时他会委屈的看着我告诉我班里的二胖抢走了他辛苦折好的纸片。我多想把他抱到怀里让他尽情的撒娇。但大多时候煜煜尚未讲得尽兴便会被以晨抱走。
那个时候的以晨很可怕,他的脸色阴沉的厉害,他的脚步很快,一眼也不看我就好像我是不能靠近的细菌病毒。但往往又在卧室门关掉之前,他会突然抬起头来透过狭窄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看向我,他的眼神很迷离、却也满是悲伤和深情。我讨厌他这样的眼神,讨厌他明明已经不爱我了却依旧用这样热切而无奈的眼神看向我,就好像他从未曾改变,就好像他没有在我失去行动能力后把我当做细菌病毒般再也不与我言语及接触。
我是那样的讨厌他,但却也仅仅只是讨厌而已。讨厌他却绝不恨他,也许我根本就无法恨他。无法恨他为了家庭而终日奔波的双腿、无法恨他紧紧牵着煜煜的手、无法恨他再也未曾展露笑意的眸子、无法恨他偶尔看向我时迷茫而无助的深情。
所以,我只能恨自己,恨自己发生的那场车祸、恨自己无法为忙碌的他准备一顿简单的饭食,甚至在此刻憎恨自己无法收起阳台上被雨水不断冲刷着的衣衫。
那些衣衫依旧是两年前我和以晨一起买的,以晨总是很少给自己买衣服,只是偷偷地给我买,所以衣柜里到现在仍然满满堆着我的衣服,即便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衣服已经逐渐散去了我的气息。而我最恨自己的一点是即便以晨不再爱我,我却依旧忍不住责怪自己无法在这连绵不断的雨中为他送去一把伞。
我将身心置于着装满房间的黑暗之中,努力地用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内心深处不断渴求着能够听到煜煜稚嫩的童声和以晨平稳的脚步声,于是在那时便真的传来了那熟悉的声响。
我听到煜煜在门口轻轻地叫着“妈妈!煜煜回来了!快来开开门!”我知道煜煜一定又和以晨闹了矛盾。每当那时他总是这样呼唤着我,好像他始终相信有一天我能够站起身来为他开门,好像他想同我一起向以晨证明些什么。
这让我有些心疼,我努力用手撑起身子想要抬起无法动弹的双腿,可那毫无知觉的双腿使我无奈而羞愧。门外很快传来开锁的声音,之后有细微的光线洒落房内,即便是那样细微的光线依旧微微刺疼了我的眼,我难受地眯起眼睛。睁开眼时便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轻轻地探身进来,柔软的头发因湿润而乖巧地贴在耳际却又如波浪浮动般顺着纤细的脖颈和狭窄的肩膀,一直蔓延到腰际。她抬头时瞳孔里是闪烁的星,这些星光里带着温暖的笑意,在唇瓣的一张一合间流泻出悦耳柔软的声音“晨,蜡烛在哪呢?”她说这话时没在黑暗中的手指拽了拽以晨被雨水沾湿的袖管。煜煜有些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大叫道“不用你拿!”说完便扭动小小的身子钻进了房间,像是一下子便被黑暗藏了起来。半响后,有亮光出现,我看见煜煜稚嫩的小手捧着一只小小的蜡烛,然后煜煜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说“妈妈,煜煜回来了。房间就亮了,妈妈就不用怕黑了。”
我在那时看到了煜煜脸上有些倔强的表情,他粉嫩的唇瓣紧泯着不断地叫着“妈妈、妈妈。”我突然有点想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这样的情绪让我不得不避开他纯真而渴求的眼神,而抬眼时我便看到了以晨悲伤的神色,烛光摇曳而他的身影却也似在不断摇动,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身边那女子抬头看看他,布满星辰的眼眸中有满满的欲言又止,然后她又转过头来看我,四目相对之下,她竟是与以晨相同的哀伤与迷离。那一刻,我的心里有难言的哀痛。
我认识那个女人,她叫白宛,安静纯美宛若迷离的白花。在我和以晨结婚前她是伴他左右的青梅竹马。那个时候我曾因她的美艳而吃味。赖在以晨的怀里愤愤地问他,有这么漂亮的小妞你小子怎么就看上我了?以晨亲昵地捏住我的鼻子,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何况是我。
是啊!以晨,那个时候总是快乐的笑着的你怎么会是兔子呢?但你知道吗?现在总是红着眼眶的你真的好像一只兔子,一只悲伤的兔子。而现在的白宛是我出车祸后唯一被你允许进入家里的女人,她依旧是那样漂亮,也许还比以前更加漂亮。这么娇艳可爱的窝边草,以晨,你吃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叫他晨,以晨大多数时候叫她白医生,在煜煜在的时候叫她白老师,而煜煜却只叫她老师。我只知道我很害怕,害怕以晨终于开了窍打算吃这棵可口的窝边草,害怕连煜煜都被这位温柔可爱的老师抢走。
也许她真的正打算这样做。我看到她脚步轻盈地走向我和煜煜,她那明媚的眸子正对着煜煜微笑,然后她说“煜煜,走吧!得把弄湿的衣服换掉才行呢!”
我的心砰砰直跳,里面是满满的不安与恐惧。而煜煜的脸上却依旧是固执的倔强,这样的倔强神色并不适合他那稚嫩的小脸,他就那样倔强地望着她,嘴唇紧紧地泯着,然后他说“我想让妈妈帮我换!”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哭泣,泪水使我的眼睛朦胧一片。所以我错过了白宛惊愕的表情、错过了以晨转瞬即逝的浓烈悲伤,我只知道以晨沉默地走向我却始终没有看我,他一把抱起煜煜,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
煜煜突然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由他稚嫩的脸上滑下,白宛爱怜地伸手接过他,轻声哄着她“妈妈累了,老师来帮你换,好吗?”煜煜不断地抽泣着,渐远的声音里依稀可辨的一句话是“不好!不好!”在那之后听到以晨放大的声音“林煜!你听好了!你没有什么妈妈!”
又有一扇门在我的面前关闭,那扇卧室的门并不是残忍的红色却依旧能够将我和他们分开,我很想大声呼唤煜煜,我很想问以晨,为什么要把我和煜煜分开!就只是因为你爱上了白宛?就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没用的废人吗?
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满满的悲伤,第一次开始那样恨以晨。那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白宛没有回去,她穿着的浅蓝色睡衣有些短,露出了白皙纤细的双腿,她的头发披散,神情忧郁而迷茫。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以晨,眸子里的星光汇聚成河,她轻轻唤着“晨……晨……”
柔软的声音在夜色里哀伤而妩媚。她终于得偿所愿地被以晨搂进怀里,在十指相扣的温暖中走进那间放着我、以晨和煜煜的全家福照片的房间里。
我不知道那件浅蓝色的睡衣上是否还有我的气息,我不知道那张算不上柔软的床上是否还有我留下的痕迹。于是,我哭了,我甚至想要问问以晨是否会在抱着白宛时想起我的体温,但我不能。我只是静静地在黑暗中看着那扇紧紧关着的门。
屋外雨势渐小,耳边只是稀稀落落的“沙沙”声。我用心听着雨声,心里知道,今夜必是无眠。
我并不确定当时究竟几点,我只知道我的身心疲惫却无法入眠。然后那扇门便打开了,那是煜煜房间的门。他那小小的身影灵活地钻出房间,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悲伤地看着我。
他那圆圆的藕臂环住我的脖子,用细嫩的童音唱着好听的歌谣“星星睡了,月亮睡了……”我终于忍不住再次哭泣,我知道那是煜煜在哄我入睡,我闭上眼睛享受着煜煜温热的体温,困倦便一点点浓烈了起来。
睡意朦胧之间是煜煜小声的呢喃“妈妈,爸爸为什么总是看着你的照片哭呢?妈妈,为什么爸爸抱着白老师却叫着你的名字呢?为什么爸爸不来抱抱妈妈呢?妈妈,白老师真的好奇怪,明明是老师却从来不教煜煜读书,只是不断地问煜煜问题还叫煜煜不要靠近妈妈。煜煜不喜欢她。妈妈,煜煜告诉你一个秘密,煜煜好像病了,我是听爸爸和白老师这么说的,如果煜煜病了,那白老师是不是我的医生呢?妈妈,我不要白老师帮煜煜治病,我只想呆在妈妈身边。妈妈,煜煜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