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是在“穆远公墓”举行的,简单而庄重。
举行葬礼那天,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阴沉的厉害,这恐怕是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的征兆。老天总是喜欢这样任意妄为,自私的按照自己的剧本来导演这一场场的好戏,现如今戏已落幕,再无观众留恋,它便将它所有的悲情泪水化作倾盆般的大雨,直线而下,以此来洗涤曾经赋予的所有生命,算是为那些无辜的亡魂做最后的哀悼。
席蓓被安葬在尹谦学长的旁边。两个墓碑紧紧相连,像是在极力证明着他们不朽的真情一样。我始终不明白,邹川为什么会在最后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排席蓓的归宿,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他怎么就那么勇敢?勇敢到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面对自己的失败,老实说,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会轻易向别人低头的人。到底是他改变了自己,还是已经去世的席蓓改变了他?
两座墓碑的四周被一圈娇艳欲滴的黄玫瑰环环包围着,那是席蓓和尹谦学长生前最喜欢的花,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爱情信物。想必邹川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选用黄玫瑰来祭奠他们。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他们完成一场婚礼,一场令人难以接受却又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死亡婚礼”。
据说当初邹川向席蓓求婚的时候,就是手捧一大束黄玫瑰当街下跪,最终才求得了席蓓的芳心。但是,邹川并不知道,对于爱情而言,黄玫瑰一向被看作是不祥之物,其真正的意义是代表“消逝的爱情”。正如眼前的此情此景,被黄玫瑰包围其中的墓碑,正是寓意着邹川消逝的爱情,而且这份爱一旦消逝了,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墓碑上的照片,依然是席蓓那张美好的令人神往的笑脸,只可惜,几乎是在一刹那的慌神间,他们便已是天人永别。他还没来得及接受她的离开,她就已经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抽离。叹只叹,命运的兜兜转转,让他们转了好大的一个圈,也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冤枉路,最终却还是绕回到了原点。到了最后的最后,邹川还是决定把席蓓送回来,送她回到最初也是最终的地方。他心里一定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带走的不过只是她的躯壳而已,她的心、她的灵魂一直都留守在这片土地上,一刻都不曾离开过。
事到如今,邹川显然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如此心甘情愿的放弃席蓓,还她自由。
我想,此时在天堂的席蓓一定是幸福的。
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天空开始渐渐的飘起了小雨。老妈因为又一次晕倒而被送回了家,前来悼念的宾客们也都陆陆续续的相继离开。当我帮忙一起把老妈送上车后,只身一人再次返回到席蓓的坟前时,我发现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离开。他孤单的身影映衬在朦朦胧胧的细雨中,显得是那样的绝望,他的眼神始终目不转睛的盯着席蓓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像是要死死的牢记住她最后的模样,也像是在跟她做最后的道别。
总之,那个身影,那个眼神,都是悲伤的……
我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为他撑起了雨伞,我并没有想要刻意打扰到他们的意思,我只是不忍在这个时候,放任他一个人独守在这里面对着悲伤,仅此而已。
我知道,在我和邹川之间始终都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距离,以前是席蓓,现在却是一条生与死的距离,他无法过来我这边,我也注定过不去他那里。所以,我们只有相互守望着彼此,也只能相互守望着彼此。
是不是真的只有在死了之后灵魂才可以获得解脱,才可以自由?这个我们都无从证实,死后我们终将变成一把灰,埋在阴冷的地底,了却尘缘的一切。到那时我们真的还会记得彼此吗?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邹川没有看我,而是自顾自的说出这样一句不明思议的话来。
“或许吧!一切……也都该结束了。你和席蓓……我和你。”我也开始不自觉的自说自话。
“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他们才是幸福的。死了的人都可以幸福,为什么活着的人却要痛不欲生?老实说,我现在真的……真的……”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可以听得出,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哽咽起来,声带甚至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如果觉得难过,就哭出来吧!……你也可以拥有一次放纵的权利。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席蓓。”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珠犹如一个个极富节奏感的音符,狠狠的敲打着我手中的雨伞,伴着邹川那发自肺腑的悲痛一起合奏出令人心碎的悲鸣曲。雨滴划过墓碑上的照片,像是席蓓流着泪的脸,她是在责怪我们吗?还是在后悔不该就这样早早的离开?我开始不自觉的悲从中来,眼泪也跟着一起默默的汹涌而下。
我们这两个罪孽深重的罪人,终于可以在有朝一日一起站在席蓓的面前,向她做着无尽的忏悔。只是,此时此刻,她还可以看得见吗?
从穆远公墓出来后,邹川执意要送我回家,在推搪了几次之后,我最终还是坐进了他的车里。这是在我们分手以后,我第一次坐他的车,一切还是老样子,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过,车上依然是那些令他百听不厌的轻音乐,以及早已深深沁入心扉般熟悉的气息。
车子刚开出去不久,就在一个湖边停了下来。刚巧这个时候雨也已经停了,他擅自把车窗打开,雨后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顿时迎入鼻腔,有一种新生的味道,不禁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就在这时,他点燃了一支烟,平静的径自抽了起来。
“你还是那么喜欢抽烟!”
“没办法!已经成隐了,这辈子怕是戒不掉了。”邹川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端详着手中的那根烟。
“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戒掉,有些人连毒品都可以戒得掉,你的烟当然也可以。”
“你就是利用戒毒这种方法,才做到彻底从我身边离开的吧?”他抬眼定睛望着我,一脸的波澜不惊。真是很难想像,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了另一个女人哭得肝肠寸断,现在居然可以一脸平静的在我面前跟我侃侃而谈?
“其实,爱上你比沾上毒品还要可怕,吸毒可以再戒毒,但是爱上你却没有一种药可以医治。我只能凭借自己单薄的意志,每天每天,我都时刻提醒着自己……我一定要离开你,而且必须离开你,否则我将没办法存活。这就是我的方法,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我不懂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个?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是我们之间少有的像这样开诚布公的对话。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席蓓……是在什么时候吗?”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目视着前方,深沉的目光里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其实,对于他终于肯开口跟我提起和席蓓之间的往事,我是很高兴的,但没想到的是,这样的对话,却偏偏挑选在刚刚举行完席蓓葬礼的这个时候。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关于她的事你一向守口如瓶。”
“是在尹谦的葬礼上。”
“尹谦?……尹谦学长吗?”我不由得一下子惊呆了。天哪!真是难以置信,当时我也在现场,可我怎么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显然我的惊讶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只见他轻扬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蛊惑人心的迷人浅笑,然后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这才又继续缓缓道来:“我和尹谦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认识的,在我心里,他始终都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记忆中他非常喜欢画画,还曾拿过不少奖项,因此,我还特意请他暑假期间到我家里来亲自指导我那顽劣的弟弟画画。后来高中毕业以后,他就随着家人一起回国定居了。记得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跟他一样也是学美术的,他还说两个人一起作画的时候,是最有默契也是最能抒发灵感的时刻,听得出来他是真的找到了真爱,我打从心底的为他感到高兴,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维持从一而终的爱情并不多。但是,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了尹谦出车祸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正在纽约的分公司开会,收到那个消息后就立刻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工作,连夜赶回国参见他的葬礼。也就是在那个葬礼上,让我第一次见到了席蓓。”他手上的香烟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了烟蒂,细长的烟灰被一阵清凉的风在半空中吹散,纷纷扬扬的撒落在他黑色的外套上。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眼神依然沉溺在原处,满是倦意的脸上尽是酸楚的神色。我想,他一定是又想起了席蓓,也想起了当初在最开始时,那份怦然心跳的悸动。
“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当时跪在地上紧紧拥抱着尹谦墓碑时的样子,那份至真至烈的爱,深深的震撼了我,也彻底的打动了我的心。所以,在当下我就认定了这个女人就是我邹川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人。”
此时此刻,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好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我的思绪已经完全错乱了,好似一个失忆的病人,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残留在记忆中的片段却是席蓓跪在地上拥抱着尹谦学长墓碑时的那一幕,除了这些,我仿佛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命运真是讽刺,总是把温柔的陷阱安排在你最措手不及的时刻。同样是在那个葬礼上,同样是命中注定应该相遇的人,却在同一时刻因为一个眼神的偏离,而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宿命。我们到底是该哀叹命运的造物弄人?还是应该怨恨自己因为疏忽而错过了本不该擦身而过的爱人?
直到今时今**才豁然明白,原来老天待人确是公平的,我的起跑点并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落在席蓓之后,原来,我们始终都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却冲向了不同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