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历一一二五年二月初二,天气晴好,辰时将尽,骄阳当空。
卧龙山之东,有一处几百户人家的小山村。
鳞次栉比的农家宅院中间,夹着一条宽阔的石街。这石街铺砌了几十年,原本的棱角已经打磨得圆滑,背光的缝隙里贴着厚厚的苔藓。石街一里有余,从村子最东头的牌坊,向西一直延伸至进山的谷口。
今日天气不错,蛰伏了一冬的村人们,纷纷出了家门。石街上,嬉闹奔跑的幼童,在匆匆来往的人群中钻来钻去。
此时,石街的西段,一翩翩公子带着随从十几人,正给一位身着月白轻衫的女孩送行。
女孩眉眼如黛,看起来性格温润,举手提足却有一种干练的气质。此时,正满脸小心的盯着伙计赶骡车,车上满载着这次出城收来的药材,浑不把翩翩公子当回事。女孩身侧那位花甲老仆,紧紧跟着自家小主子,脚下偶有坑洼之处,还伸手欲扶,浑浊的目光有着满满的疼爱。
翩翩公子看不惯老仆的小心呵护,满脸的鄙夷:“苏老头,菲儿小姐也不是瞎子,你何必那么小心?!”这位翩翩公子面容白皙、五官精致,若不是身形魁梧,一身儒衫配上长相,谁见了还不赞一声好皮囊。
那个苏老头听到翩翩公子说到一个瞎字,眼中闪过一道凶光,脸上却不漏痕迹。女孩轻笑回首:“宋益世兄莫见怪,父亲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出来收药材,总是嘱咐家人小心照顾,让世兄见笑了。”
这时,宋益身后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一眼宋益脸上的春色,满脸媚笑的趋前几步插话:“就是,堂堂苏氏大药房,让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进山收药材,谁见了也不会舍得!”说到这里,中年男子偷偷看一眼女孩,见她并不反感之色,愈发大胆的说道:“我就说么,苏小姐何必这么辛苦,只等我们进城去送就好了。”
见自家小姐微笑不语,老仆却不愿听了,哼了一声,白眼讥讽道:“宋政,你们宋家的药材是什么货色,大家都清楚,不要逼我说出来!”说完,嘴里还咕哝一句:“谁不知道你们宋家习惯了以次充好,若是等你们送,我们苏氏大药房恐怕早就关门大吉了!”
老仆声音不大,宋益却听得清清楚楚,黑了脸不再说话。那位插话的管事宋政正要顶回去,却看见宋益满脸不快的瞪了他一眼,赶紧捂住嘴不敢再说,却偷偷瞅了女孩一眼,发现对方脸色极为平静。
一众人等默然无语的沿着石街向村东头走去。
村东头,石街西侧的巷子里,正缓缓走出来两个男孩。
这两个男孩,都是十二三岁。一个脸色苍白,面容消瘦,双眉微皱,显现出性格中掩饰不住的执拗。他的身上穿着大人衣衫改制的袄裤,补了又补的衣服不大合体,衬得身形褴褛伶仃。另一个肤色黝黑,神情憨厚,壮实的小身子穿着件破旧的套头衫,不过没有补丁。黝黑男孩搀扶着苍白男孩,似乎在陪他散步。那个苍白男孩看上去大病初愈一般,走得极慢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远远的看见石街西头正驶过来的骡车,两个男孩眼睛一亮。黝黑男孩靠近苍白男孩,趴着耳朵小声说道:“小枫,快看,快看,我们来的刚刚好,你的梦中情人来了!”说完,促狭一笑。苍白男孩红着脸抬头,不做反驳,痴痴的望着正向这边走来的女孩。
很快,苍白男孩想到了什么,叹口气低下头道:“小禄,别逗了,我就是想……出来看看,什么情人不情人……”
听到同伴小枫叹气,小禄拍拍他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鼓励的说道:“小枫,别叹气,你不是常说你们宇文家如何如何,等到你们有一天真的认祖归宗,发达了,苏氏大小姐怎么会看不上你?!既然你喜欢看她,下次苏大小姐来,我还扶着你过来看!你放心,我宋禄说话算话!”
宇文枫自嘲的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心想:宇文家族只是自己心里的一个念想,谁知道有还是没有?!小时候常常听爷爷宇文雷讲述宇文家族如何辉煌如何神异,总想着有一天回归宇文家族,可惜随着慢慢长大,懂的越来越多,他的心里有期望、有怀疑,也在小心求证。爷爷总是说现在的武元大陆没落了,没有人明白什么是修真,抱怨世人目光短浅,只会引动武元打磨身体,不懂得利用灵元修魂。每每听到爷爷这样说,父亲宇文俊总是黑着脸不解释,母亲柳氏却在背后说爷爷是神棍,胡吹大气。
看着父亲的神情,听着母亲的抱怨,宇文枫总是选择相信爷爷,觉得爷爷一个人流浪到大陆之东,还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交流,实在太孤独了!
不过,宇文枫很现实,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想像爷爷那样与世无争、醉生梦死。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猎户的儿子,和这位偶尔进村收货的药商女儿苏大小姐注定没有交集。也许将来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成为人上人,能够出人头地,但他绝不敢期待有人停下来等他。
偏偏现在的他心里总是压制不住的喜欢,喜欢这个小家碧玉般的女孩,喜欢她的温润、雅致,喜欢她的善良与体贴。每次进村收药材,整个验货的过程,都是她亲自经手,虽然控制药材的品质极为严格,却在待人接物时巧笑嫣然,不因对方衣衫褴褛而厌烦冷淡,也不会看到大户的管事便刻意结交。她就是穷人奉之为圣女、富人挑剔她死板的苏大小姐。
宇文枫特别喜欢看她静静的站在一旁,一双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样子。
苏菲儿每次来村里,宇文枫都会抢着替父母去卖药材,趁机靠近,却从不敢张口说一句话。之后,远远的站在一边痴痴的看着女孩,直到看着女孩坐着骡车离开村子。
几次之后,宇文枫的怪异举动,就被苏菲儿身边的老仆发现了,随即告诉了苏菲儿。女孩循着老仆提示的方向看过来,回报一个甜甜的微笑。以后,每次老仆发现宇文枫偷看自家小姐都会提醒,于是宇文枫便会收到期待的微笑。宇文枫不知道老仆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想知道原因,却珍惜这一次次微笑,偶尔还能在午夜梦中遇见,更让他心中的迷恋变得更痴狂。
宋禄很早就知道这个秘密,经常嘲笑他,私下里戏称是小枫的梦中情人、你家那位等等。可是,最近一年,不知道怎么了,宇文枫的身子开始变得越来越虚弱,虚弱到几乎无法出门,更不能干活,没有了接近苏大小姐的机会。如果没有人搀扶,他甚至走不到石街上,就连远远看一眼都做不到。
前几天,宇文枫忍不住告诉宋禄:他好久没有看见苏大小姐了。
看着儿时玩伴满脸的惊讶,他低低的说声,想出去看看,看一眼就行。
也许是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让玩伴怜悯,宋禄立刻满口答应。村子里穷人家的孩子,六岁半就都开始学着赚钱养家,再也不是只知道玩耍的小孩子。每天如不是在家里拾掇菜园子、养猪养鸡,就是跟着父兄进山捕猎、采摘药材。前几天有空去看他,也是在山里捕猎遇到宇文枫的父亲,问过才知道宇文枫已经好几个月虚弱得没法下床,这才跟过来探病。